彭德懷:我們革命,不就是爲了打倒壓在人民頭上的貴族老爺嗎?

彭德懷:我們革命,不就是為了打倒壓在人民頭上的貴族老爺嗎?


烏石峰高,湘江水長。20世紀,湘江之濱的大山烏石峰下的茅舍中,有一位貧苦農民的兒子,15歲那年,因帶領饑民鬧糶,被人告發,為躲避官府的追捕,不得不逃離家鄉。幾年後,為生活所迫,不滿18歲的他到長沙靖港參加了湘軍,在湖南陸軍第二師當了兵,從此,開始了戎馬生涯。在湘軍對北洋軍閥的作戰中,他機智勇猛,得到連長、營長的賞識,被選送到團部的訓練隊學習。在《論立志》的作文中,他寫道:“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飄蕩奔逸,何所底乎?”把救國救民作為自己的責任,併為“富國強兵”的願望奮鬥畢生。他,就是彭德懷,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民族獨立建立了彪炳史冊的不朽功勳,戰功顯赫、享譽中外的人民共和國元帥。

“兩年的擔泥等於住了勞動大學”

彭德懷原名彭得華,生於1898年10月24日。他家和中國千千萬萬個貧苦農民家庭一樣,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他在《自述》中對其悽慘狀況作了如下描述:“家中無以為生,先賣山林樹木,後典押荒土,最後留下不到三分地。家中一切用具,床板門戶,一概賣光。幾間茅草房亦作抵押,留下兩間棲身,晴天可遮太陽,下雨時室內外一樣。鐵鍋漏水,用棉花紮緊,才能燒水。衣著破爛不堪,嚴冬時節人著棉衣鞋襪,我們兄弟還是赤足草鞋,身披蓑衣,和原始人同。”

因父病母死,彭德懷8歲開始肩負起家庭生活的重擔,上山打過柴,下水捉過魚,給富農家放過牛,到煤礦挖過煤。1913年,烏石大旱,田土無收,窮人無米為炊,而地主暗地與奸商勾結,將積穀偷偷運到外地賣高價卻不肯賣給當地農民。15歲的彭德懷帶頭鬧糶,團防局以“聚眾鬧糶,擾亂鄉曲”為罪名要抓他。在堂叔彭五爺的資助與指點下,連夜逃走,去位於洞庭湖南濱西林圍當堤工。

尚未成年的彭德懷既當炊事員,又挑土壘堤,往返於沒膝的泥水中,累酸了筋骨,壓駝了腰背。辛辛苦苦做了兩年半工,僅得三擔半米的工資。因此,他不勝感嘆:“所謂洞庭湖區是湖南米倉,就是這些堤工的血汗和骨肉累積起來的。”由於殘酷的剝削,堤工們無法生活,幾次停工、罷工,要求增加工錢。但因沒有很好組織與領導而遭失敗。1916年春節前,彭德懷領頭,要求預發工錢過年。堤工局不但不答應,反而將彭定為“不安分子”驅逐出境。

沉重的勞動,使彭德懷心中充滿了對豪富者的仇恨和對貧苦大眾的同情,性格也越來越倔強。他後來回憶這段苦難經歷時說:“兩年的擔泥等於住了勞動大學,從這時起,我才認識到勞動人民的偉大和艱辛,認識了中國社會,同勞動人民結了深厚的感情,產生了挽救他們的思想。”

“懷是想念貧苦人民,德是為貧苦人奮鬥,為國家富強而奮鬥!”

彭德懷在逃離途中,躲進山洞避雨。見洞內水滴落處的石頭,已形成一個深深的窩,受到很大啟發:“石頭這麼硬,還能被水滴穿,如果受苦人都像這水滴一樣,長年累月,堅持不懈地鬥下去,這人吃人的舊社會不也會被滴穿、被砸碎嗎?人就是要有這麼一股子勁才行。”於是他為自己起號“石穿”。

在走投無路之時,恰逢湘軍招兵,他帶著求生的願望報了名。在寫上名字以後,又鄭重地寫下了剛為自己起的號:石穿。他決心以滴水穿石的意志尋找窮苦人的活路。他軍政訓練刻苦,作戰勇敢,在團部訓練隊學習時寫的兩篇作文得到好評。在《論立志》中,他寫道:“志不立,吾人無可成之事。國亡家亡,滅種隨之。覆巢之下,豈容完卵?弱肉強吞,莫此為甚。吾人生逢斯時,視若無睹,何以禽獸為伍……”在《愛惜光陰》中寫道:“大禹聖人愛惜寸陰,陶侃賢人尤惜分陰,況吾輩軍人乎!欲為國負重任者也,豈不勉哉……”

1922年報考湖南陸軍講武堂時,他將得華改為德懷。好友郭得雲問改“德懷”是什麼意思?他解釋:“懷是想念貧苦人民,德是為貧苦人奮鬥,為國家富強而奮鬥!”郭得雲極為稱讚:“把你的號石穿聯繫起來看,你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由於訓練刻苦,作戰勇敢,他三年內便由二等兵升為班長、排長。但是,救國救民理想的實現卻未如所願。他看到湘軍也同一切舊軍隊一樣,浸染著封建習氣。特別是看到一批從保定軍官學校來的年輕軍官,初來時滿腔熱血,但隨著自身地位和薪金的提高,追求升官發財,貪圖安逸享樂,吃喝嫖賭,他十分鄙視。他堅決不與他們為伍,而結交了黃公略、李燦等20多個真正具有愛國熱忱的士兵,秘密組織了“救貧會”,相約以救國救民為宗旨,不做壞事,不貪汙腐化(包括不刮地皮,不討小老婆),不擾民。

1921年,彭德懷被任命為代理連長,率領一個加強排駐防華容縣注滋口。他應農民的要求,派三名救貧會員秘密處決魚肉百姓的大惡霸歐盛欽。但彭德懷不久被人告發,遭逮捕,幸於押往長沙途中,機智逃脫,在湘潭縣易家灣得船工羅六十老倌幫助,夜渡湘江,逃過一劫。而注滋口只停了一天稅收,百姓仍在受苦。彭德懷深刻認識到“殺一兩人無濟於事”,對救貧會員說:“中國如何得富強?過去只知道有滴水穿石那樣的意志去奮鬥。現在明白了,沒有政治主張,沒有共同信仰的團體,共同奮鬥,那只是一種幻想。”

“共產黨是殺不完的,我們這裡不是又加了一股嗎?”

彭德懷受過辛亥革命的影響,接受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對“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十分欣賞。但是後來,他從實踐中看到辛亥革命沒有解決中國的問題,目睹外國帝國主義的侵略與掠奪,軍閥的連年紛爭,政治越來越腐敗,人民生活越來越艱難,逐漸認識到自己在給軍閥當炮灰,要想富國強兵,依靠這種本身就黑暗腐敗的隊伍是根本沒有希望的。

在他彷徨和苦惱的時候,中國社會發生了重大變化。誕生不久的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合作,開始北伐。彭德懷所在的部隊改編為國民革命軍,他換上灰色軍裝參加了北伐。他看到一路上貼著“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的標語,北伐軍在“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的雄壯歌聲中行進,為之振奮。在攻打武昌的戰鬥中,彭德懷代理團長指揮一團作戰,有機會結識一師政治部秘書長、共產黨員段德昌。

段德昌在深入各團生活時,發現彭德懷與湘軍其他軍官完全不同,對他特別注意。彭德懷向段德昌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和救國救民的願望。段德昌針對彭德懷嚮往“耕者有其田”,告訴他:“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也不應當停留在耕者有其田,而應當變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公有制,由按勞分配發展為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制。共產黨是按照這樣的理想而鬥爭的。俄國布爾什維克領導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勝利後,已實行按勞分配,消滅階級剝削。共產黨的任務,就是要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共產黨員就是要為這樣的理想社會奮鬥終生。”

彭德懷在失望中看到了希望,很快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產生了嚮往。他如飢似渴地閱讀段德昌送給的《嚮導》《新青年》《共產主義ABC》《通俗資本論》等進步書刊,認識到“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莊重地向段德昌表達入黨的願望,並要求派人來一營發展共產黨組織,只是由於國共合作,暫不在第八軍中發展黨員,他的願望才沒有馬上實現。

在中國共產黨處於最困難、最危機的時刻,大批共產黨員和革命志士慘遭殺戮的情況下,身為國民黨團長的彭德懷卻從大革命的失敗中真正認識了共產黨,他向李燦等救貧會好友表示:“走共產黨的路,決不回頭,這主意早就打定了。”他拋棄高官厚祿,毅然決然地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1928年初,他的申請得到批准。在入黨儀式上,他莊嚴宣誓:願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犧牲一切,必要時獻出自己的生命。他還懷著堅定的信念滿懷信心地對支部的黨員說:“共產黨是殺不完的,我們這裡不是又加了一股嗎?”

“要像掃帚一樣供人民使用,不要像泥菩薩一樣讓人民恭敬我們”

彭德懷一生傾注著對勞動人民真摯、深厚的感情,總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他多次說過:“離開了人民,我們就會一事無成。”在戰爭歲月裡,他待士兵親如兄弟。長征時,他把自己僅有的一點乾糧分給部下一半。他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見面分一半嘛!”抗日戰爭時期,有人送他幾筒從日軍繳獲來的煉乳,他硬要把它倒進炊事班的開水鍋裡,讓戰士們也能喝幾口。他說“有鹽同鹹,無鹽同淡”。

在頻繁的轉戰中,每到一村一鎮,總是抓緊時間瞭解駐地群眾的生活,對最貧困者給以幫助。他常說:“群眾好比是水,我們是魚。如果沒有水,魚會變成死魚,樹會變成死樹。”抗日戰爭時期,他提出並在根據地實行精兵簡政,以減輕人民的負擔,就連在最艱苦的時候捋樹葉、挖野菜,也規定部隊不得在村莊附近與民爭採。他親自帶領幹部攀巖越嶺到遠處山中去尋,把近處、平坦處的野菜、樹葉留給群眾。

革命勝利了,進城了,人民生活開始改善了,可他仍然過著十分簡樸的生活。他住的老房“永福堂”破舊漏雨。他既不肯換新房又反對翻修與粉刷。他說:“哪裡漏就補哪裡,能住就行了。”“房子是住人的,不是圖好看的。”1955年,國家進了一批吉斯牌轎車,想把他那輛舊吉姆車換下。但他說:“世界上好東西多的是,總不能見到什麼好就搞過來嘛!配車是工作需要,不是為了圖舒服,有個車坐就行了。”

彭德懷常常告誡幹部:“我們革命幹部在人民群眾中,時時刻刻要像掃帚一樣供人民使用,為人民謀利益……不要像泥菩薩一樣讓人民恭敬我們,抬高我們,讚頌我們,害怕我們。”他對一些省、區在風景區內為中央領導蓋專門的招待所深感不安。他同省裡負責同志說:“你們也許是真心實意尊重我們,但我也要真心實意告訴你們,我們不是帝王將相,你們這樣搞,是把我們往貴族老爺、帝王將相的位置上推,是在群眾面前孤立我們嘛!人民看到這些長期關閉的房子會怎麼想?不罵娘,起碼也會覺得我們這些人太特殊了吧!這樣搞,有什麼必要?我們來了,住個普通招待所有什麼不好?看看人民住的什麼?我們革命,不就是為了打倒壓在人民頭上的貴族老爺嗎?”

“不弄通社會主義經濟規律死不瞑目!”

彭德懷為人剛直爽快,光明磊落,敢於堅持真理,敢於直言,最反對虛偽和明哲保身。他常說:“一個負責幹部,在重大問題上必須表明自己的真實觀點,這才叫負責。”

1958年,他去過河北、甘肅、青海、陝西等十多個省、區檢查工作。在各地,他看到一些已經成熟的莊稼無人收割,大棵的樹被砍來燒炭鍊鐵,深為人民的生活擔心。他對各地宣揚的畝產稻穀幾萬斤、紅薯幾十萬斤的“高產典型”十分懷疑,想回自己的家鄉看個究竟。晚上在老家召開的座談會上,見社員說話吞吞吐吐,幹部報的產量差別很大,感覺大家沒有反映實情,便在會後冒著寒風來到田邊,打著手電蹲下數禾蔸。他對同去的幹部說:“你們看,禾蔸這麼小,禾苗香棍子粗一根,會有幾千斤一畝嗎?我們那時在家作田,一畝扮(注:湖南方言將收割稱為“扮禾”)上500斤就算好禾咧!”幹部們這才承認,畝產數字是喊出來的,都怕說少了被扣上右傾保守的帽子。彭德懷嘆了口氣說:“說大話、講假話,把共產黨實事求是的傳統作風丟光了!”“過去紅軍戰報,講繳獲,講俘虜,一是一,二是二,都不虛報。講假話不得了啊!一害自己,二害國家,沒有一點好處。”又說:“我這個人,拿共產黨員十條標準來衡量,還很不夠。但有一條我是做到了,就是敢講真話,實事求是。”

廬山會議遭到錯誤批判後,他被免去國防部長職務。但他不計個人榮辱得失,在謫居的吳家花園開荒種地,仍要看看一畝地到底能產多少斤。他用精心耕作的“實驗田”證明,所謂畝產幾萬、十幾萬斤的“高產衛星”完全是吹牛。他一面勞動,一面學習,閱讀了大量馬列原著和一些哲學、政治經濟學著作。他表示:“不弄通社會主義經濟規律死不瞑目!”

他注重從理論與實際的結合,對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問題進行探索。他說:“幹什麼光憑好心腸不行,得先學習,先調查。”1961年11月3日至12月23日,他在湘潭進行了50天的農村調查,寫下了5個調查報告。

1965年,他赴任三線副總指揮,帶到成都的書就有20多箱。他說對工業是外行,準備邊幹邊學。“文化大革命”中,他身陷囹圄,長期遭受肉體摧殘和精神折磨。但他仍矢志不移地學習,探索中國經濟建設的規律。在接受審查期間,他說沒有別的要求,只要求訂閱多種報紙,提供一些書籍。他說:“我希望你們在審查期間,再給我認真讀書的機會。革命的人生,就是學習和工作、工作和學習的循環往復的過程,還有其他嗎?沒有了!”他寫信給侄女梅魁,請她幫助買一些馬列主義政治經濟學方面的書。他還給四川省三線建設辦公室會計寫信,說眼鏡度數不夠了,不便看書,請多郵一點錢讓他配副眼鏡。為了追求真理的學習,直到他生命最後一息。

(《新湘評論》2015年第11期,作者:龍正才 吳楚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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