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讀《阿毛的詩歌地理:在這裡》

劍男

阿毛|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我的血管裡有一列火車/沿著天生的線路圖奔跑。

這是阿毛的詩句。

在湖北,像阿毛這樣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初至今一直保持著旺盛創作力的女性詩人並不多,大概就是她的血管裡有一列火車的緣故。有人說,阿毛是我們湖北詩壇的半邊天。一個人頂半邊天,——從時間的跨度來說,這句話並不為過。她的寫作安靜、沉潛、持久,不追逐潮流,也不自封守舊,確實有著她天生的線路圖。

在她最近出版的《阿毛的詩歌地理: 看這裡》中,她說年輕的時候,她的詩歌經由安靜的課堂、冥想的書齋、漂游的夢、盪漾的心海到達遠方,而在近些年,是由身體不斷出發的火車達到山水人文自然的面前。阿毛自己對其作了一個區分,但我不覺得其骨子裡有什麼變化,從夢境到現實,阿毛一直有她堅守的東西,那就是詩和人渾然一體的對生命、自然的愛。

上個世紀90年代初,阿毛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寫道:“我對一切充滿感激/不再拒絕生命與愛/這些都是最美的初衷/因此我更能歌唱/歌聲使我一無所有/而一間自己的屋子/讓我走在天堂的路上。”(1991年)那經由一間屋子抵達的生命與愛的天堂,我們可以輕而易舉的在她近年詩歌中找到一脈相承的東西,當她在《萬物生》中說“大雨把它們隔在室外/我在室內辨認自己——/身體、靈魂/和身外之物/有時是山茶花蝴蝶蘭/有時是稻米有時是瓜果”(2017年),我們今天看到的阿毛還是當年的那個阿毛,只不過今天的阿毛更加沉靜和謙卑。

從室內到室外,是夢想融進現實,也是她早期的女性意識向更廣闊空間的拓展。

從前她認為“人常常需要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來思考時光的長與短,生命的質與量、輕與重。”(《杯上的蘋果》後記,1997),現在她要在這恍如隔世中確認自己到底在哪裡:

子宮/一定是一個可愛的迷宮//所以,我們一出生/就愛上捉迷藏,就在尋找隱身術//可又怕不被找到/所以動一下厚窗簾,發一點小噓聲//被找得太久了/就乾脆蹦出來//嚇人一跳——/“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人間哪裡》2010年)

這裡到那裡,彼時到此時。“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看似不像詩的一句詩,其實很好地體現了阿毛對詩意、對人生和愛的追問。這種追問也是阿毛得以在這個詩歌潮流紛呈、更迭時代和其他女性詩人的寫作區分開來的重要依據。她的詩歌和上個世紀90年代前後女性詩歌所展現的黑夜意識和後來一些女性詩歌所張揚的身體敘事都有著本質的區別。她要表達的是在這樣一個時代,作為女性,因其所處的位置、身份等的不確定性所帶來的不安全感,她要通過寫作來確立自己的存在。

可能是為了呼應詩歌地理這個概念的緣故,她《阿毛的詩歌地理:在這裡》的《跋》中說:“很多年來,我和我的詩歌就一直愛著自然。只是這種愛,從沒有這些年這樣強烈持久。”顯然,她的這種愛除自然之外,也包涵著對人生的愛以及愛本身的愛。詩集中雖然有眾多的紀遊抒懷,但無不透出她作為一個女性的博愛。她仍然是在通過對愛的尋找來確認自己的身份、位置,以及內心的一種安全感。比如寫於2015年的《長江兩岸的星空》:“當星星眨眼的時候/我醒來//我醒來,渾身都是銀河系的/閃爍銀魚//我們相愛/而有根銀針把我們分開//一條長尾巴的彗星/拂過我時說//我消失之地/將是你想念之所”。表面上寫星空,仍然延續著她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對愛情的歌吟。

同時,在詩集中我們可以看到,自2008年以後,阿毛的詩歌特別注重畫面感,注重細節的尋找、物象的選取。這說明她內心世界更加豐富,對生活葆有更纖細的敏感度。我覺得這也是阿毛的詩歌對在愛的孜孜不倦的尋找中,其抒情優雅性的一種保證。

“寫作遠遠不是愉悅,而是如何超越。”阿毛曾經這樣說。儘管她對超越自我的不斷追求使我們看到一個更加生活化的阿毛,但我認為她的情感一直是內傾的,憂鬱,但不哀傷,有著她以一以貫之的詩歌美學追求。

(《湖北日報》“文藝評論”副刊 2018.10.28)


阿毛|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附】阿毛詩歌9首

波斯貓

鄰居家的波斯貓在樓梯扶手上坐著,

兩隻眼睛望著我,

兩隻眼睛——

冰藍,或者寶石藍,或者孔雀藍,

或者變幻成色譜中找不到的一種綠。

這些被我從衣服上愛到詩歌裡的顏色,

在別人家的貓眼裡。

“喵——喵……”

兩粒可愛的鑽石陳列在櫥窗裡……

我並不曾俯身,摘取,或者購買,

但它的利爪抓了我的坤包,

還要來抓我的臉和頭髮。

正是優雅,或一臉的道德感,

使我們疏於防範。

玻璃器皿

它的美是必須空著,

必須乾淨而脆弱。

明亮的光線覆蓋它:

像捲心菜那麼舒慵,

或蓮花那麼聖潔

的樣子。

但愛的唇不能吻它,

一顆不能碰撞的心;

被聚焦的夜半之光,

華服下的利器!

坐不能擁江山,

站不能愛人類!

這低泣的洞口,

這悲憫的母性。

你們用它盛空氣或糖果,

我用它盛眼淚或火。

這裡是人間的哪裡

子宮一定是一個可愛的迷宮

所以,我們一出生

就愛上捉迷藏,就在尋找隱身術

可又怕不被找到

所以動一下厚窗簾,發一點小噓聲

被找得太久了

就乾脆蹦出來

嚇人一跳——

“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一代人的集體轉向

以前

愛一個人

可以放下尊嚴,為他去死;

以前

可以傾盡世間的白雪

僅為他成為最英俊的王子;

以前

可以鋪張一千零一噸白紙

寫滿黑字,僅為他住在那裡……

現在,我們只想:

好好愛自己、愛親人

茶餘飯後再愛一下全人類

個人史

他(她),只是哭,而沒有泣

只是悲,而沒有痛

只是躺著,而沒有睡著

或者相反

我,從沒學會欣賞

精神病院的怡人風景:

壯麗山河不值一提

波瀾文字也不值得記取

你,如被吹拂

定是我體內群山漏出的風

童話

童話裡的小公主一身紫衣

她周圍的光也是紫色的

我就想有這樣一個小女兒

在紫光中奔跑

可我年事已高,不敢生育

我想借一個年輕的子宮

生一個小女兒

建一個小王國

夏 娃

一根被隨手卸下的肋骨,在昏暗處生鏽,

被看一眼就流淚,

被撫摸一下,就發出嘎吱聲響:

影子走過舊木地板,很快就坍塌。

那根肋骨,和丟棄她的身體互稱為愛人,

從創世紀到現在,和將來。

多麼脆弱的愛人,通過性生活,

流汗,治癒感冒和孤獨。

世界還是太無聊、太貧乏,

致使更多的人,生而為敵。

“媽媽,我不要婚姻。

橄欖花冠,也掩飾不住彼此的殺機。”

每個人都有一座博物館

左邊的青絲,右邊的白髮

和中間的石子

你的室內有勾踐、編鐘

刀劍、針具、苦臉和蜜

有沙漏、竹簡、羊皮卷

指南針和火藥

你的胸中有酒樽、馬匹

塊壘、日月、山川和灰

有心臟和白色骷髏

有蝴蝶標本和黑暗居室

偽和平的射燈照著

啃過疆域、咬過界石的

牙齒

花園的下午

花園這邊我在看書

花園那邊一個女孩在唱戲

她的唱腔和身段

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突然聽到自己

胸腔裡的啜泣聲

像瘋狂跳過沙灘的

海浪

不是她,是光影和微風

從不同的方向撫慰我

帶出我身體裡一群美麗的

姐妹和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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