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她們的故事》之三:一個叫胡風蓮的女人

閒來無事,將已出版的小說集《她們的故事》分篇上傳,若能入那位出版人、編輯、高手青眼,能再版,能再做推薦推廣,是我之大幸!謝謝閱讀,請指正。

小說集《她們的故事》之三:一個叫胡風蓮的女人

小說集《她們的故事》之三:一個叫胡風蓮的女人

我第一次見到胡鳳蓮的時候是在我的服裝店裡。

當時正是皮衣暢銷的時候,西北的天還不冷,依照我做了五年

服裝生意的經驗,大凡換季的服裝是要提前上市的。

我的這家服裝是這個小城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服裝店,顧客大

多是固定的,一部分是國家機關上班的職工,一部分是有錢人的太

太,也有來路不明的、出手闊綽的女人,她們美貌非凡、儀態萬方,

一張口卻露出智商平平的頭腦和平庸的心靈,店員梅姐總在她們一

擲千金離去後瞥著嘴說:張狂什麼,不過是男人的二奶三奶。

我不去管梅姐說什麼,小地方做生意,除了在你從事的領域有

一定壟斷地位之外,還必須有良好的人氣和人緣。開一家店,迎百

家人,進門都是客,只要你掏錢,我的臉永遠是充滿笑意的,並且

像我這樣一個年輕男人的笑意是每個女人所希望看到的。

胡鳳蓮光臨的這天生意並不是很好。下午時分,我正和梅姐坐

在沙發上閒聊,有兩個女人上來了,梅姐的臉充滿了從沒有過的詭

異和神秘,並且,在她掩飾不很老練的表情後,我看出她有著莫名

的緊張和興奮。

快,快看,那個女人就是胡鳳蓮。

梅姐壓低聲音向我喊到。

胡鳳蓮?——

我站起身望過去,這個名字時常有人提起,只是我聽到的每一

個女人的故事,無非是離婚啊嫁人啊有了姘夫被捉姦了又和某個男

人相好了……無非都這樣,這個小城,每天都有一個女人被傳聞提

起,每天都有關於一個女人的傳聞被遺忘。開服裝店五年了,每天

和女人打交道,我已習已為常了。

我走了過去。

這兩個女人,一個高一個矮,一個胖一個瘦,一個平常無奇一

個圓潤精緻,以我前後的判斷和認定,那麼矮的瘦的圓潤精緻的就

是胡鳳蓮。一個平常無奇的女人極少會被傳聞提及,大凡傳聞中的

女人哪一個不是極品紅顏?哪一個不具備傳聞中的香豔和美麗?間

或,也有不美麗的,那她定是悖於世俗逆了倫理才被眾人津津樂道。

兩位大姐好,好久不見,今天有空出來轉轉?

我一幅誠心討人喜歡的斯文狀。

我上省城專門買了件羊毛衫,你看看,老闆,是不是純毛的?

四百多,手感還是差了點,要不是這顏色我喜歡——你看,象我這

膚質,就得配這粉紅。可是外面的衣服不知搭配什麼才好?別人說

你最近上了新貨,我就尋思著一定要選一件配我這毛衫。小兄弟,你

可要給大姐我好好參謀參謀,人老了,不好穿衣服了,穿什麼都出

不了門。

果然是聲若流鶯。因為湊得近,我得以細細打量她:已不再年

輕了,有四十八九的年紀,面上的妝不夠精細,想來更年期的女人

大多心煩氣躁。眉是紋過的,已褪了色,照著舊路用筆補過,可是

舊路畢竟是舊路,重新鋪了沙填了土,就失了原來的平整,所以有

高有低有薄有厚;唇依舊是櫻桃小口,可是我對著她時正衝我笑,這一

笑便露了端倪,好像原本充足了氣的氣球洩了一些氣,皺皺巴巴不

盡人意,鼻子生得周正,可是雙眼皮上的眼線壞了事,拖拉無序地

將兩隻眼睛弄得山高水低。幸好,膚上的一層粉底打得極好,在店

內柔和的射燈下有著某種水果的氣味,最出眾的是眼珠子,依舊黑

白分明,透著不合一箇中年女人的稚嫩和頑皮。

毛衫不錯呀,倒底是省城買的,足毛的。花四百多,挺值的。

就你這身段和氣質,穿什麼都好。

哪會呀,比不得以前了。以前也是真的好,誰不誇我胡鳳蓮?

著一身隨便的衣服一上街,引得多少人評頭論足。那年月有一次我

穿了件滑雪衫——四川成都買的,一到這小縣城,好多人以為是哪

裡來的華僑呢——

小胡,你趕緊選衣服,下午我還有班。

她的同伴適時打斷了她。

小胡?呵呵。

梅姐在我耳邊悄悄念道。我裝做沒聽到,兩手插褲兜裡側耳聆

聽。

穿什麼好呢?身材不行了,一天轉兩小時呼拉圈也不管用,你

瞅瞅,小兄弟,這肚子上的肉——

她拍拍自己的肚子。我趕忙說,哪裡啊,大姐這樣的身材,不

胖不瘦正好。來,我給你推薦一款衣服。

我遞給她一件墨綠色的半長皮衣。

這怕不行,這顏色太老氣,再說配我這粉紅的毛衫,太土。小

兄弟,人老了,衣服要豔一點,要不然,壓不住這一身的老樣。

我趕緊又取給她一件紫紅的,她拿在手中,款款踱到窗前,低

著頭很認真的看了看色澤,又到鏡子前置在身上端詳了好半天,才

穿在身上前後比劃起來。

小吳——

她喊她的女伴。梅姐朝我意味深長地壞笑。

這件好,小胡,我敢肯定你穿哪件都不錯。你呀,還是我們單

位的那隻金鳳凰,瞧瞧,這渾身的氣派,嘖嘖,就這件了。

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一個女人購買衣服,最後的定奪,大多

時候她的同伴的評論最為重要。

可是,小吳,這紫紅色又和這粉紅犯了忌。這樣搭配——

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圈,用了一個我想不到的、跳舞的步子。接

著往下才說:這樣搭配終究是不理想的。

我犯了愁,向梅姐求助。通常,我們在顧客面前只用眼神交流

就夠了。

梅姐很懂我的意思,上前就一把摟住了胡鳳蓮,只聽她用十二

分的熱情和真誠表來:

哎喲我的胡姐,你看你、你看你,你仔細看看你,什麼叫青春

不老什麼叫青春永駐?你呀,不知道要風光到哪一天,打小時候

起,我就記得你的美貌,這城裡誰能像你一樣風光幾十年?昨天王

芳芳來穿了這件衣服,我的天,她和你同齡是吧?可她那能和你比

啊。你沒見她穿上這衣服有多難受,崩得拉鍊沒法拉不說,可是這

顏色她能襯得起來嗎? 只有你啊只有你胡姐才有這效果——上身

後,胸是胸腰是腰的。和你的毛衫搭配不理想是吧?這有什麼重要

呢?咱們這店有的是毛衫,同樣是純毛的,可給你那敢要價啊,你

最懂得疼你自己,捨得給自己花錢,來,我這就給你挑一件你試試。

不容分說,梅姐已將一件黑色的毛衣放在她懷裡。

我抽菸,聽梅姐的一席話。我常常在這種時候不由得佩服梅

姐,她原本是個看起來木納的女人,可是來服裝店上班才三個月,她

的行事舉動,無不讓我刮目相看。也正是她看似木納,說出的話讓

人覺得老實,正是覺得老實,才覺得可信。

試衣間的門開了,胡鳳蓮用手抿著頭髮出來了。我在這時才發

現她的頭上彆著一個小小的、玫紅的水鑽蝴蝶結,這小小的髮飾,隱

藏在棕紅色的頭髮間,閃閃爍爍,讓人覺得它得主人有著一種俗豔

的美。

看看,黑的毛衫配這紫紅的皮衣最為得當了。不是嗎?

梅姐給她拽了一下衣襟,轉過頭示意我上前進一步肯定。

是啊是啊,真的不錯,大姐看上去,比剛進來時更年輕更精

神了。我看,你就別脫了,這一身穿出去,又是不同凡響。

真的嗎?

她眯著眼看鏡子中的自己。

哎呀,你看看,這毛衫領子太低,我的這個都出來了——

她捏著嗓子突然喊到。

我一看,毛衫領子是有些低,可不知為什麼,她左肩的一根文

胸帶子露在了外面。

梅姐吐了一下舌頭,上前想幫她理進去。

我自己來,這下可太丟人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望了我一眼,我倒沒覺得什麼要緊,可她的臉

上居然泛起了一陣緋紅。我低著頭,裝作要找什麼,心裡想笑但沒

有笑出來。

她到底花了兩個多小時穿走了那兩件衣服,臨離開時,梅姐又

贈了一條粉色的絲巾給她,她仰起脖子讓梅姐替她繫上,梅姐惡作

劇般地推脫說:讓我們老闆來吧,只有他會打那種花結。

我只得走過去替她繫上。因為靠得近,我嗅到她身上散出的甜

香——那是市面上廉價的一款桂花香水,我記得我上大學時女朋友

曾經用過。

等到她一出門,梅姐捏著嗓子喊:哎呀,你看看,我的這個都

出來了——

她誇張的舞弄著蘭花指,一臉天真,惹得我忍俊不禁。

胡鳳蓮出生在四川,但她不是四川人。她的父親是山西大同人

氏,父親在一次煤礦瓦斯爆炸中死於非命,母親肚裡懷著她改嫁後

隨男人下了四川。等她長到七歲時,因為家庭生計,繼父帶著她們

母女和三歲的弟弟輾轉去了青海。

她來我們這個地方時大概十七八歲,很美麗的,長長的辮子拖

到了腰下,可跟她一起生活的那個藏族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黑,高高

的,象燒焦了的電線杆。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好象是刀布——對,

就叫刀布,他是刀,胡鳳蓮是布,最後把布割得面目全非,真的,後來

她就是個面目全非的女人。

梅姐和我認真談起胡鳳蓮的時候已是冬天了。天冷,服裝店生

意也跟著冷起來。那天天空零零碎碎飄起了雪花,我突然想到胡鳳

蓮,於是我央求梅姐談她知道的一切。

他們就租了我家附近的房子住。我們這個小地方,在那個年代

是很少有外地人來的,我那時跟在一幫比我大的孩子身後趴在他們

的窗口,看他們怎麼做飯怎樣生活。那時節米麵都稀奇,可是他們

剛來時好象很有錢,天天有大米飯吃,除了吃飯,他們就不做什麼,胡

鳳蓮手中天天在織毛線,她的手巧極了,周圍鄰居和她熟了後央她

做活她都有求必應。到現在,我還保存著我媽讓她織給我的一條圍

巾。那時刀布就躺在床上看她織毛線,時常嘴裡還哼歌給胡鳳蓮

聽。拿現在的話說,他們那叫浪漫,叫溫存,到現在,我才懂得胡

鳳蓮為何要跟這麼一個黑炭似的男人,何況是個有婦之夫的異族男

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打斷梅姐的話。

胡鳳蓮後來告訴我媽的。

梅姐沒好氣回答我,很厭惡我打斷了她的思路。

過了些天吧,好象也是這麼一個冬天,胡鳳蓮在一個傍晚到我

家裡來,手裡拿著幾塊碎布頭,花花綠綠的,怪好看,她的眼光有

些羞澀,大辮子放在了胸前,在昏昏的燈光下看她真是美得要命。我媽

打發我出去玩,可是我就是捨不得胡鳳蓮,在那個時候,我覺得她

就是我和許多女孩子的偶象,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討人喜歡。她給

我媽那些碎布頭後,輕聲慢語地說,嬸子,我有了,你要是不嫌

麻煩,就給娃兒做幾件衣裳吧。

我媽盯著她的小腹問,幾月了?

三個月了。

那你可得注意點,你孃家的媽知道嗎?

不,也許知道……嬸子,我是揹著父母跟了刀布跑出來的,他

們再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淚水,從胡鳳蓮那雙美麗的眼睛中湧了出來,無聲無息。

過完年,我去上學了,每天放學,我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拿了

毛線去跟胡鳳蓮學編織,那些線是我存了壓歲錢買的,我幻想有一

天我能織出象胡鳳蓮一樣的毛衣,並且蓄了頭髮,希望有一天長辮

子的自己能象她一樣美麗。

她漸漸出懷了,可是無端的瘦起來,白淨的臉有些菜色,坐著

織毛線有些吃力,於是隔一會兒讓我扶起她到院子中走一圈。那個

刀布很少看她織毛線了,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回家,三兩口扒完飯,扭

頭便要出去,胡鳳蓮有一次攔住他,說:再不要去賭了,存著些吧,

孩子出生後又添了一張吃飯的嘴,這樣糟蹋下去,死水總會被舀幹

的。

刀布原本黑著的臉沉下來,礙著我和我媽在她家,他只是惡狠

狠瞪了她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嬸子,這日子可不好過了呀,原本跟著他離了爹媽過日子,可

是他怎麼會染上這個?原本帶我來說讓我不受委屈的,可是……

我媽放下手中的針線將她扶到床上,替她拭去臉上的淚,嘆著

氣勸她:命啊,孩子,女人這命啊,是男人給的。

有天晚上,我聽到我爸給我媽發牢騷,我才知道那個刀布是怎

麼樣一個敗家子。

聽說了沒有,那個黑藏民可是有來頭的。是青海那邊一家頭人

的少爺,胡鳳蓮的爹給頭人蓋房子做木工活,這少爺就看上了胡鳳

蓮,兩人私逃了出來,人家有妻兒,這個胡鳳蓮——糊塗的女孩

子啊。這個刀布跑這裡來時可帶了些家財,可是富人家的少爺,玩

兒慣了的,總有些毛病改不過來,這不,賭上了是吧,賭光了是吧。

這怨不得鳳蓮這孩子,年輕輕的,哪能想到以後的事兒?再說

男人這心說變就變,有幾個是靠得住的。信許,等孩子出生了,刀

布就會好起來。

好個屁。賭上癮了。前天我聽人說,又輸了,那錢可是自己媳

婦的一個金鐲子——胡鳳蓮娘留給他的念想。

我媽愣了半天沒有接話。只是將幾個白麵饅頭裝進盤子裡吩咐

我給胡鳳蓮揣去。

她已經快生了,可是手中的毛線不停地繞來繞去,總是不見閒

下來。一見我來,臉上滿是歡喜,只是那歡喜後隱藏著在我那個年

紀不懂的悲哀。她捉住我的手,硬是把一雙自己織的手套給了我,我

臨走時問她:鳳蓮姐,他呢?

不知道。他說有了錢就去做生意,可是真要有了錢,全都賭

上了。小梅,等你以後長大了,嫁人一定可要當心啊。

孩子出生時那晚天下了暴雨。我一直記得我和我爸還有街坊鄰

居冒著大雨到處找刀布時的情景。胡鳳蓮淒厲的喊聲都傳出了巷子

口,接生的劉嬸臉上惶惶地跑到我家對我爸說:快去把她男人找

來,不好生,怕是難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當我和我爸找到刀布的時候,他正在賭場上和人爭執。我爸上

去一把將他拉到門外,大聲吼到: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你媳婦

難產你知道嗎?你還有心思玩這個?

刀布不說話,推開我爸的手很不情願地跟在我們身後。

還沒有到家門口,就聽到了嬰兒的啼哭,我媽和另外一個嬸子

喜滋滋地跑出來衝著我們喊:生啦,謝天謝地,總算生了——刀布,

恭喜你有女兒了。

女——兒?

天空劃過一道青色的閃電,我清楚的看到刀布的嘴抽搐了一

下,黑色的臉瞬間變得和閃電一樣灰青。

胡鳳蓮的女兒真是個可人兒,要是活著,現在也成一個大姑娘

了,我想,她一定和她媽年輕時一樣美麗。唉——

梅姐長長的嘆了口氣。我屏住呼吸,沒有向她提問什麼。

女兒出生還沒滿月,刀布就對胡鳳蓮動了粗。

他本來是盼一個兒子的,心裡積了恨,加上輸光了家財,到了

後來弄不來錢,家裡都揭不開鍋了,就給胡鳳蓮找岔。我和我媽知

道後去看她,她靠在床頭,臉上於著血,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一

見我們,啞著嗓子哭,可是沒有了一滴淚。

嬸子,讓叔給我找個來錢的事兒做吧,孩子要活命啊。

我媽抱過孩子,流著淚一個勁的點頭。

就這樣,胡鳳蓮去了縣招待去上班,她的工作是漿洗被單,我

放假了抱著孩子去讓她餵奶,每次見她全身溼淋淋地在忙碌。有一

天,我要結一個毛衣的頭,起不了針,就拿著毛線去找她,她接過

毛線手把手要教我,我看到那雙手被水和洗衣粉蝕得已失了樣,大

片大片的皮張開來,遮不住粉色的肉,我盯著她問:鳳蓮姐,你喜

歡刀布嗎?

她顫了一下,蒼白的臉毫無表情。繼爾轉過頭去,一動不動望

著床頭熟睡的孩子,眼中才湧來少見的柔情,她低低地說:我只喜

歡我的孩子。

孩子會爬的時候,我才從大人的口中得知刀布有了別的女人。

那麼一個黑焦炭,連心都是黑的,僅然也有女人瞎了眼受他的

騙。

胡鳳蓮肯定是知道的,可是她能怎麼樣?刀布早就拋下她和女

兒了。和他相好的那個女人醜極了——又老又醜,可是人家有錢,刀

布本來是個好吃懶做的男人,聽說他在青海那邊的家裡吃飯都有人

伺候,他能和胡鳳蓮過這種窮日子?他吃喝賭錢靠著那個老女人抖

起來後,對胡鳳蓮下手更重了。

孩子是毀在刀布的手中的。

那天天暖和,胡鳳蓮在去招待所上班之前,把孩子放在院子曬

太陽,孩子剛學著走路,到處爬來爬去,她便逗孩子說話,院子中

有一口井——那年月家家都有一口井,很深的,架著軲轆,我那時

已能一口氣連續打三桶水上來。

刀布來了,喝了酒,胡鳳蓮迎上去問他中飯吃了沒,他啪就給

了胡鳳蓮一個嘴巴子。胡鳳蓮揩著嘴邊的血陪著笑說你喝多了我扶

你進屋歇去,刀布就抬腿踹了她一腳。這一腳下去,胡鳳蓮老半天

沒有緩起身,孩子嚇哭了,她挪過去抱孩子,雖料,刀布打紅了眼,

一把從頭髮上提起她,拖著她進屋,順手把門關上了……

等到刀布打累了打夠了,他倒身在床上呼呼睡過去,昏迷中的

胡鳳蓮猛然想起院中的孩子,她瘋子一樣掙扎著跑出去,那有孩子

的半點影子,地上只有孩子爬過的痕跡,蜿蜒著伸到井口 ....

我們是被胡鳳蓮的一聲叫喊喚來的。那聲叫喊我一生都不會忘

記是怎樣的撕心裂肺,它象極了一頭臨將死亡的野獸最後的一聲咆

哮,悽慘悲壯地迴盪在小巷中,久久不能散去 .......

胡鳳蓮最終跳了幾次井沒有跳成,我媽和劉嬸等人白天黑夜的

守著她。那個刀布,從那天起就消失了,胡鳳蓮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我們更不知道他的下落。有人說他回了青海老家,可是後來他的家

人又來這邊打聽過他的去向,有人說他去了南邊,成了富翁,也有

人說他從拉薩出境去了印度 ....... 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這

把刀割碎了胡鳳蓮這匹布,碎裂後雖然縫了起來,但她已是一塊麵

目全非的布了。

活過來的胡鳳蓮搬家了,確切說,她離開了我們那條巷子,一

個人住進了招待所的一間小屋子。

搬走也好,鳳蓮吶,可一定要好好活著,別作賤自己,路還長著。

我和我媽幫她拿完東西,臨出門我媽拉著她的手再三叮囑胡鳳

蓮。

她只是點頭,沒有言語,很奇怪的沉著臉笑,但是看不到喜悅

也看不到傷心,倚在門上看我們離開,將整個臉轉向天 ........

我初中畢業的時候,胡鳳蓮已是這個小城家喻戶曉的人物。

她已招工進了印刷廠,成了一名國家正式職工。她打麻將抽菸

喝酒樣樣精通。那時剛剛流行跳交際舞,她又成了交際舞的代名

詞。只是我很少見她,偶爾碰到她,她已不認識我了。

待業在家,有一天我回家晚了,我媽拉著臉教訓我:這麼晚了,

一個女孩子家,瘋跑什麼。可別學壞了,像那個胡鳳蓮一樣,讓人

戳脊梁骨。

那個胡鳳蓮?

我驚訝地問我媽。

還有哪個,住我們巷子裡,孩子掉井裡的那個胡鳳蓮。

可是、可是她有什麼不好?她無非是變得愛趕時髦罷了。

趕時髦?

我媽氣乎乎地說了一大堆。

好端端一個女孩子家,這些年競變得這樣不堪人樣了。死了孩

子走了丈夫,可是沒逼你走歪路呀,你看看,年代變了,什麼都

變了,為了口中的一碗飯,陪多少男人 ....... 也真是的。為什麼

搬進那個招待所,還不是給自己行個方便。找工作是迫不得已,那

麼現在喝酒打麻將跳舞勾引別的男人又是為了什麼?這下好,最近

聽說要結婚了,結那門子婚?和誰結婚?——居然又勾引了一個比

她大近十歲的有婦之夫啊。

我冷眼瞧著我媽生氣,插不上一句話。是啊,年代變了,什麼

都變了,這個胡鳳蓮,又要結婚了,並且又和一個大他近十歲、有

婦之夫的男人結婚,難怪她這樣轟轟烈烈的出名,難得啊。

等到我參加工作後,我是常遇到胡鳳蓮的。她的兒子那時已上

幼兒園了,我幹活的工廠就在幼兒園的後面,每天上班下班,我總

看到她拉著孩子行走在街上。她剪了辮子,頭髮是燙成了當年最流

行的樣子,穿戴一新,微微有些胖,愈發顯得有一種成熟的迷人魅力。

我一起的女工們看見她,總是要談論上大半天,從她們口中我

得知她的第二任丈夫姓趙,居然在車管所任一官半職。胡鳳蓮這回

是先斬後奏,和男人同居了半年後,自告奮勇找到姓趙的結髮妻宣

她的戰果。

我懷孕了。我要結婚。

這是她的宣言。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那見過這種世面,只爭了

幾句,便抹著淚投了降。

苟合的婚姻成不了氣候。胡鳳蓮大半輩子就吃了這樣的虧。

這姓趙的男人時來運轉,兒子六歲那年升了車管所所長的職。胡

鳳蓮自以為苦盡甘來,夫榮子貴,可以放心過完下半輩子,誰知這

姓趙的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有了權後便錢財豐富,錢財豐富之後私

生活也豐富起來。

開始,胡鳳蓮還有力氣和他周旋,有力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施

展手腳,次數頻繁了,日子久了,眼看大勢已去,只有看牢存摺的

份了。

現今和姓趙的結婚的是誰?是髮廊的一個老闆娘。人家比胡鳳

蓮更年輕,手段比她更高明。這個老闆娘還是她的乾姐妹,胡鳳蓮

長去那裡做頭髮,熟了,便粘到了一塊,常領到家裡吃啊喝啊,擺

弄她家的富有。這下好,這老闆娘一來二去有了門路,就勾上了

她的丈夫。她成為趙所長的第三任妻子可是費了一番心思。那天她

趁胡鳳蓮不在家,裝腔作勢去尋她的乾姐姐,姓趙的色迷心竅,貓

兒見腥一般就和她成了好事,可是他沒有料到的這個髮廊的老闆娘

已決意接替她乾姐姐的位置,沒等他穿好衣服就哭喊起來: 你強

奸我啊你強姦了我啊 ...... 這讓我如何是好?我還是個沒有嫁人

的大姑娘啊 ......

哭聲驚天動地,哭聲中胡鳳蓮打開了門,她剛做完了皮膚保

養,水靈靈的站在門口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畢竟經過風見過雨,她走過去拍拍丈夫的肩說沒事的沒事的,你

忙你的去吧。

她坐在真皮沙發上斜著眼看哭得死去活來的乾妹妹,字正腔圓

口吐珠璣:好妹妹,委屈你了,權當姐姐的不是。起來,說吧,要

多少錢,姐姐給你就是了。

髮廊老闆站起來,轉悲為喜,轉喜為怒,轉怒為哈哈大笑:

姐姐,我一個大姑娘家的身子,就值你幾個錢?

胡鳳蓮抿嘴一笑,道:你還是大姑娘?就你?你開發廊,不就

是為了掙幾個錢嗎?

哦,可是我不掙姐夫的錢,姐姐知道我想怎麼樣嗎?

隨你怎麼樣好了。

我要——告——他。

胡鳳蓮閉上了眼睛,她分明看到十多年以前的那口進,黑幽幽

的沒有一絲光亮,彷彿將她整個人都吸了進去。

婚終究離了,離婚之前,丈夫為她轉了幹,又費了周折將她調

進工商局,房子留給了她,兒子歸她撫養,存摺上的錢分文沒動全

在她手中,這個婚,離得似乎有些值。可等到趙所長新婚這天,才

發現胡鳳蓮並不領他這些人情。

婚宴在城裡最高檔的飯店裡舉行。

趙所長難掩梅開三度的喜悅,扶著佳人頻頻舉杯,等到伺儀宣

布新郎新娘上臺時,胡鳳蓮衝了進來。

她聲聲淚字字血,握著話筒向參加婚禮的來賓訴說這個婚禮的

來龍去脈。這真是個再好不過的場景,聽過胡鳳蓮演講的好多人後

來都說,她還真有女領導的作風。

最後,她趁著血脈賁漲,跳過去就給了新郎新娘幾個響亮的耳

光。

場面徹底失控。

胡鳳蓮掀翻幾張桌子後才在酒店保安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髮廊女老闆婚後很少出門,即使出門,也會有趙所長陪著,她

倒底是底氣不足的。

而胡鳳蓮一個月後到新單位報到上班,別人發現下班後有一個

操著外地腔的男人在大門口來接她。

那個男人一月之中會按時來看她,好幾年了,都這樣,時間過

得真快。她的兒子都上初中了。

那她現在——

現在她仍然打她的麻將抽菸喝酒跳舞都跳到廣場上去了。

梅姐不照顧我的情緒,一句話做了一個總結。

時間過得飛快。

春天的一個黃昏,天氣有些微熱,關了店門,我信步來到這個

小城新建的廣場上,這裡人頭湧動,好多的男人女人正在跳流行的

藏族鍋莊,我站在邊上看著這些男人女人十分投入地舞動,競有些

莫名的感動。

就在不經意的張望間,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身影,她矮小瘦

弱但圓潤精緻。偌大的廣場中有一個巨大的高柱,高柱的頂端懸著

鋥亮的燈光,藉著這燈光,我老遠就能看清那張中年的臉上黑白分

明的眼珠,它波光流轉,閃爍在男人女人中,稚嫩、頑皮,象極了

一個孩童。

(2004 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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