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至青蘿河

秋至青蘿河

去東溝,原本是奔著青蘿河去的。這條被稱作河的溪流,因為被載入唐詩的緣故,自帶著幾分誘人的魔力。行車至石侍線,站在嶺頭俯瞰東溝,卻先被那斑斕初染的秋意給吸引了。

那四季常青的柏樹,有的在道路兩邊巍然挺立,猶如一排排整齊的衛兵;有的在山野間連片成林,好似群山的布幔。無論在何處何地,都綠出一份厚重的蒼茫。漫山遍野的灌木,一簇接著一簇,蔥鬱中已透出褐黃,流露著歷盡繁華的淡然。層層的梯田裡,玉米正在收割,零落殘存的秸稈的綠,雖然綠得乾澀,沒有了原來的水潤,卻因了沉甸甸的穗子,給人以生命的厚重。粉牆黛瓦的房子,在各式的綠意中,簇擁成村落,順山嶺、河谷忽左忽右,彼此糾纏,難以割捨,宛如母親懷中的孩提,親暱中帶著幾分調皮。

秋至青蘿河

下行至村中,心中不由地生出幾分親熱。村頭的那棵柿樹,累累果實掛滿枝頭,藏在葉間。有的帶著幾分青色;有的黃得透亮;趕趟的,已經紅得通透。一陣微風吹過,一顆早熟的柿子竟然跌落下來,讓人想趕忙撿起來,去品嚐那浸著涼意的甜。那顆高大的皂角樹,枝幹已經嶙峋曲張,葉子卻是厚重的墨綠,黃棕色的皂角裹著肥厚的籽兒,在密葉中輕輕搖擺。樹下幾位佈滿皺紋、頭髮花白的老者,一邊採摘辣椒,一邊竊竊閒聊。樹旁白色的牆上,是各式的彩繪。有翠竹菊花、漁樵耕讀,還有愚公移山、脫貧攻堅,無一不生動活潑,意趣盎然。房前屋後,用鐵絲編成的、碩大的柱狀圓簍裡,是剛剛收割的、澄黃澄黃的玉米。屋簷下,一串串辣椒,如火一般紅,紅出一份熱烈,一份張揚……

迫不及待地下到谷底,終於可以親近那帶著詩意的青蘿河了。最先看到的,是幾個彼此相連的水塘,靠近村子的一邊修築了護欄,鋪設了地磚。岸柳隨風搖曳,和微風一起,在水面劃出道道漣漪。風停水住,這彼此相連的碧水,就變成了鏡子,依次羅列在青山之間,在紅色的崖壁下映照出藍天、白雲。

秋至青蘿河

走上水塘之間的堤壩,沿著塘邊的人工步道前行,尋得一段長滿荒草的羊腸小道,小心翼翼地穿過,就進入了一段難得的自然河道。這裡,沒有了村莊,沒有了田畝,也沒有了塘壩,唯有叢生的水草,茂密的野蒿,遮蔽了整個河床。河水,就像從草從裡流出來一般,汩汩地湧動著,需撥開草叢才見。那些蘆、蒲之類的水草,大概是因了水的滋養,長得尤為茂盛,灰白的穗子在秋風中搖曳出一份淡雅與脫俗。同行的妻子頗為歡喜,忙俯下身折了幾枝,想插到家裡的花瓶中。人與草彼此親近,連平素頗為曠放的妻子,也多了一份輕柔和婉約。

不遠處是裸露的、赭色的石板河床,形狀各異,姿態萬千,或平坦如砥,方正如席,了無纖塵;或傾斜似坡,左高右低,左陷右翹,或層層若梯,次第而減,直抵水面。流水至此,也格外地生動起來。有時在平坦處緩緩流動,不動聲色,悄然無息;有時在陷翹間翻滾,激起陣陣水花,如琴瑟和絃;有時從梯階上跌落,形成條條白練,似鼓角爭鳴。如此誘人的境地,卻被雜草藤蔓阻隔。只能用力地撥開它們,仔細地避開流水、泥沙,尋得厚厚的腐草、零落的河石,猶豫著踩踏過去,讓顫巍的腳和忐忑的心一起落到石板,才常常地舒了口氣。

秋至青蘿河

抵達這樣的石板,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身軀平展成一個“大”字,仰望湛藍的天空中白雲浮動。一會兒,又屈膝盤坐,雙目微閉,靜靜地體悟爽爽的秋風撫過臉頰,傾聽多重的水聲鑽進耳膜。稍微停頓,再忙不迭地起身,在高高低低的石板間竄上跳下,蹲到水邊,把清水撩開,灑出一片水花,復又掬起一捧,讓那股清涼從口腔開始,經喉嚨,一直浸潤到心脾。

請原諒我的不講究。岑參就說,山裡人家都是不鑿水井、直飲山泉的——《宿東溪懷王屋隱者》:“山店不鑿井,百家同一泉。晚來南村黑,雨氣和人煙。霜畦吐寒菜,沙雁噪河田。隱者不可見,天壇飛鳥邊。”

某天傍晚,欲向天壇山問道的岑參,夜宿東溪,也就是現在的東溝。看到山裡人家和我一樣,不鑿水井,直飲山泉。日暮蒼山間,霧氣和著炊煙,漸漸隱入夜色。菜田在霜露中依然青青,沙雁在河溝裡喳喳鳴叫。翹首仰望,他要尋訪的李隱者,遠遠地高居天壇之上,疑似有飛鳥蹁躚而過。

秋至青蘿河

岑參的此次尋訪,大約不是真的要學道擬或隱居,可能是要走“王屋捷徑”的。有唐一代,道教大興,備受皇帝推崇的高道司馬承禎曾隱居終南山,引來眾多求官者模仿,其中就包括先隱居、後做官,被諷刺“終南山中有捷徑”的盧藏用。後來,唐玄宗敕建陽臺宮,由司馬承禎主持,“終南捷徑”就換成了“王屋捷徑”。不知我的猜測是否正確,但“學道而仕”的確是唐代文人求官的一種風尚。岑參曾在此修築了一座叫“青蘿齋”的清修居所,並在離開後獲得了官職。

就像錢鍾書說的那樣:“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步入仕途的岑參,卻倍加懷念在東溪隱居的時光。離開五年後,他寫下了《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蘿舊齋》:“池上臥煩暑,不櫛復不巾。有時清風來,自謂羲皇人。 天晴雲歸盡,雨洗月色新。公事常不閒,道書日生塵。 早年家王屋,五別青蘿春。安得還舊山,東溪垂釣綸。”

那時,詩人正在虢州郡治所南池公幹,盛夏酷暑難耐。不梳不巾的他,在一陣涼風吹來時,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我是古時羲皇人”的感慨。暮雨過後,雲過天晴,月色一新,看到因公事繁忙,原先時常翻閱的道書已落滿灰塵,不由想起離開王屋東溪已經五年了。不知道何時才能重回故地,在溪邊閒逸垂釣?

大約就是因了岑參,因了他的“青蘿齋”,因了他的《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蘿舊齋》,這條原來叫做東溪的河流,就被稱作青蘿河了。只是,沒有人可以證明,離開後的他曾經歸來。

想來,岑參一定還喜歡著這裡、惦念著這裡。今天正值中秋,不知遠行許久的他,能不能乘著皎潔月色,穿越時空,故地重遊,與我邂逅,共飲山泉?(文/餘閒子)

秋至青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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