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語錄
我只是討厭屈服。
壹
1965年,一個叫阿米爾·汗的孩子,
在孟買的一個電影世家呱呱墜地。
父親塔希爾是製片人,叔叔納西爾是導演,
兄弟倆在印度電影業,都是數得上的人物,
家裡往來最多的,也都是像導演、編劇這樣的圈內人。
按說,在這種氛圍里長大的孩子,
將來從事電影是自然而然的事。
沒想到,塔希爾卻早早將兒子“踢”出圈外:
“不準碰電影業!”
“要麼成為工程師,要麼做醫生!”
別看塔希爾有名氣,他們一家的生活卻過得十分窘迫。
當時的電影融資,基本靠製片人借高利貸,
他對此並不擅長,結果,
一次次失敗的投資,使他血本無歸,負債累累,
討債人一天打三十多個電話催逼,
他甚至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
正是因為電影這條路太兇險,
他寧願孩子從事最穩妥的事業,
也不允許他們涉足這一行。
小時候的阿米爾,在父親眼裡是個乖小孩。
他常常一個人鑽進房間看書,
將狄更斯、托爾斯泰的名著翻個遍。
家裡總有人上門,找父親聊劇本,
阿米爾就坐在角落裡,聽故事入了迷。
進了學校,他就立刻變成了壞小子,
愛搞惡作劇,不喜歡死讀書,甚至還跟人打架,
門口罰站的學生裡,總是少不了他。
此時,誰也不會想到,
這個靦腆又調皮的男孩,
日後,會在電影的道路上走這麼遠。
貳
童年時的阿米爾離聚光燈很遠,
唯一一次破例,是他8歲時被叔叔強拉去客串,
片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場噩夢:
“第一次化妝,像個烙餅一樣被撲上粉,又溼又難聞!”
然後被一群陌生人盯著,嘈雜混亂的氛圍令人窒息。
阿米爾再不願去片場了,
他愛上了打網球,開始為之瘋狂起來。
他不肯錯過一次訓練,
網球課三點開始,他一兩點就溜進球場對著牆練,
每天都要打上五六個小時,
逢上齋月的禁食期,餓著肚子也要去。
某天下午,一位知名電影人在體育館,
看到阿米爾獨自在練球,
就上前問他要不要一起打,
阿米爾盯著彈回來的球,根本沒轉身,
就一口回絕:“不行,別打擾我!”
導演覺得這孩子太狂妄了,
可看了一會後不得不服:他打得比我好太多了。
憑著對網球的痴迷和專注,
阿米爾獲得了馬哈拉施特拉邦的少年組冠軍。
每次比賽回來,母親都會問他輸贏,
阿米爾一般都能贏,他對自己的戰果津津樂道。
有一次,他像往常一樣,贏球回家。
母親一反常態,問他:
“我想知道,輸了比賽的那個孩子是什麼感受?
當他走進家說出失敗的消息時,他母親是什麼感受?”
阿米爾愣住了,他從未站在這個角度思考過。
這位總為他人著想的母親,阿米爾最親近的人,
用點滴的小事,塑造著他的性情。
他漸漸明白了:
事情總有很多面。
當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為他們的勝利而歡呼的時候,
也應該看到,另一個人或群體在為他們的失敗而黯然神傷。
叄
進入大學後,阿米爾遇到了阿蒂特亞。
這個一心想當導演的同學,拉著他拍短片。
阿米爾好奇:
“我就試一下,看看電影咋拍的。”
兩人摸索起製作的全過程。
沒經費,沒演員,連數碼相機也沒有,
他們只好拽來幾個朋友湊場,拿著膠片拍,
阿米爾一氣包攬了演員、場務、助理導演、出品人,
幾個人風風火火地忙了三天,
沒想到,這一試,
他的內心竄起一團火苗:
“這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回到家,他立刻宣佈:
“學不上了,我要去做電影!”
此時的家裡,又陷入了經濟危機。
眼看著兒子要“跑偏”,父親暴跳如雷,
全家人都愁眉苦臉,沒人支持他。
“做電影也是學習,我會不顧一切地去學!”
“電影害得我們還不夠嗎?”
“滾回去讀書!”
在日日的爭吵聲裡,
阿米爾果斷地做了回“逆子”:輟學從影。
“我是誰,我意味著什麼,這些我從不妥協!”
肆
阿米爾·汗是幸運的,
他進入叔叔的製片廠,從助理導演做起。
未幾,初入影視圈的他,
憑藉主演的愛情電影《冷暖人間》,火得一塌糊塗。
銀幕上的阿米爾,陽光帥氣,抱著吉他,
唱“爸爸說我一定有出息”,令無數少男少女尖叫不已。
一夜之間,他成了影壇最耀眼的新星,
原來演電影這麼容易啊,
阿米爾開始醺醺然。
“也許觀眾只是想看我出鏡,並不要求有好作品。”
他一口氣接了九部電影,
《為愛痴狂》《青春萬歲》《情侶風塵》
……
很多都是爛片,結果票房慘敗,
大家不再吹捧他,
甚至媒體譏諷他“無趣”、“只有一部電影的奇蹟”。
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我親手毀了自己的前途,我完蛋了!”
他回到家嚎啕大哭,
哭了三天三夜後,他痛定思痛,
發誓“絕不再接爛片”。
本來,按照製片方的設想,
阿米爾·汗是個典型的奶油小生,
只要按步走下去,“浪漫之王”非他莫屬。
這一次,阿米爾非常清醒:
“我的人生絕不能被幾個標籤束縛住!”
他立刻甩掉製片人,
開始自己挑劇本,找製片,挑戰不同的戲路。
他的挑剔常惹惱合作的人:
“你真是個眼高手低的傢伙!”
但他硬是不遷就:
“我要對自己負責,就算毀了事業也不怕!”
伍
早在《冷暖人間》上映前,
阿米爾·汗就做了件離經叛道的事——
21歲的他和鄰家女孩私奔了。
他們知道,雙方家庭絕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就偷偷跑去登記了結婚,
然後各回各家,做了“隱婚族”,
直到被家人察覺,他們才不得不承認。
對於雙方父母來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要知道,在印度,這件事有多離譜呢?
首先,宗教信仰不同。
阿米爾一家是虔誠的穆斯林,女方家則信仰印度教,
歷史上這兩個宗教本就衝突不斷,
加上穆斯林有嚴格規定,嫁給穆斯林必須也要信伊斯蘭教,
在印度這個重神的國家,
穆斯林與印度教徒的結合,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次,印度的社會氛圍很保守,
種姓、地位等都有嚴格限制,
即使在今天,
仍有百分之九十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就算自由戀愛結婚,也要經過父母同意,
更何況是在三十多年前。
阿米爾·汗的家人見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
但女孩的父母卻無法接受,看著這個拐跑自家閨女的壞小子,
她的父親氣得住進了醫院,一見阿米爾就火大。
家人這一關,還好說,
社會輿論這一關,可不容易,
不被祝福的婚姻,註定要在世俗的藩籬中艱難前行。
可阿米爾·汗不懼,
他們不理會旁人的言語中傷,
頗有幾分“反封建”“反禮教”的無畏。
陸
事業再次啟航後,
阿米爾·汗嚴格執行自己的標準:
“劇本必須精挑細選,一定要打動自己!”
“一次只拍一部戲,每年不超過兩部!”
從《勝者為王》到《印度拉賈》,
再從《大地1947》到《印度往事》,
這位“完美先生”的電影,
一部比一部賣座,口碑一部比一部好,
《印度往事》甚至成為印度史上劃時代的作品,衝進了奧斯卡。
這條路順風順水,走下去,
他一定會成為商業片裡的巨星,
但是,這種方式的成功,並非他所願。
“我讀報紙,看新聞,與朋友閒聊和陌生人交談,
總有一些事觸動我的心絃。
一方面,印度在崛起,蒸蒸日上,
作為一個印度人我感到高興、自豪;
但是,在社會中還有很多會令人心酸的事實。”
社會充滿了陰暗和枷鎖,不公和荒誕,
要麼熟視無睹,要麼正視苦難。
“通過電影,我還能做得更多。”
周圍的人都不理解,
“現在不是挺好嗎?幹嘛給自己找麻煩!”
有導演來找他拍商業片,好說歹說地勸他,
阿米爾·汗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後來,他回憶說:
“如果當日我選擇了妥協,接受那位導演的邀請,
我接下來的演藝事業就要不斷妥協下去。
因為我夠執著,堅持夢想不妥協,我的事業才有另一個方向。”
柒
有一天,一個窮困潦倒的導演找上門來,
他想讓阿米爾·汗演一部現實題材的電影——
《芭薩提的顏色》。
當時,同題材的幾部影片票房很差,
他籌不到經費,加上又和幾位製片人解了約,
甚至不能確定要不要繼續下去,
此時他心灰意冷,只好來找阿米爾·汗。
令他沒想到的是,
阿米爾·汗看完劇本後,立刻同意了。
之後,他發短信鼓勵導演:
“人生有兩種活法:
一種,是忍受現在的定式,
另一種,就是擔負責任,奮起改變……
永遠也不要害怕。”
這部電影直指腐敗問題,一眾年輕人奮起改變。
影片還未上映,就遭到官方的政治質疑,
先是動物保護協會和印度空軍來找麻煩,
接著國防部下禁令,
在多方阻撓下,影片還是順利公映,
雖然以提前下線,封殺阿米爾的另一部電影告終。
他們不會想到,這部號召變革的電影,
竟帶來長達十幾年的“芭薩提效應”。
先是掀起了社會大範圍的討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
“我有力量,去捍衛自己的權利。”
當震驚印度的“傑西卡·拉爾謀殺案”發生後,
成千上萬的群眾走上街頭抗議,
他們一邊遊行一邊放映這部電影,
當民間組織提出修改原有的《反示威遊行法令》時,
獲得了來自35個城市的10億贊成票。
政府要在納爾馬達河上修大壩,沿河的房子和土地會被淹沒,
為了流離失所的農民,
烈日下,阿米爾·汗和抗議的人群一起絕食。
捌
漸漸地,他找到了改變的支點——
用電影表達自己的態度:
“我相信電影有推動改革的潛力。”
在《三傻大鬧寶萊塢》裡,他大膽批判印度的教育體制,
在《地球上的星星》裡,關注閱讀障礙的兒童,
“每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
在《自殺現場直播》中訴說底層人民的生死困境,
在《我的個神啊》裡,他用外星人的眼光,
諷刺印度宗教盲目的信仰,
火遍中國的《摔跤吧!爸爸》,反思印度的性別歧視,
鼓勵女性站起來抗爭。
他總是能找到社會的痛點,揭露現實的沉痾。
但仍有人不屑:
“電影能改變的,畢竟微乎其微。”
阿米爾·汗很樂觀:
“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勢。”
當陳道明看了他的電影后,
頗為感慨地說:
“在阿米爾·汗面前,
中國每個演員都可以說是自慚不如,
既沒有人家的能力,也沒有人家的智慧。”
他最佩服阿米爾·汗,
用作品實實在在地影響社會。
可在傳統的印度,
阿米爾·汗更像個異類,叛逆不羈,與社會格格不入。
奧修曾說:
“叛逆本身就是慈悲。
它並不是對生命反應的一種方式。
出於慈悲,一個有悟性的人就成了叛逆者。”
難怪網友birds驚歎:
“阿米爾·汗的眼睛竟然還如孩子!
你好像能從他眼睛裡,看到他對電影發自心底的熱情,
對身處之國眾生磨難遭遇的冥思和悲憫。”
玖
2012年,阿米爾·汗從電影裡走出來,
做了件更危險的事——
錄製《真相訪談》。
陳丹青曾說:
“一個社會有三大底線行業:一教育,二醫療,三法律。
無論社會多麼不堪,只要教育優秀公平,底層就會有上升希望;
只要醫療不黑暗墮落,生命就會得到起碼的尊重;
只要法律秉持正義,社會不良現象就能被壓縮到最小……
如果三大底線全部洞穿,就是人間煉獄!”
這次,阿米爾·汗將印度的地獄,曝光在鏡頭前。
墮胎、兒童性侵、家庭暴力、種姓制度、同性戀……
尺度之大,震驚了整個印度。
要知道,在這個國家,面對層出不窮的性侵案,
竟然還有官員說:
“性侵在印度是‘社會犯罪’,
取決於不同個案的情況,
有時是對的,有時是錯的。”
阿米爾·汗與團隊花了兩年的時間,走訪各地,
為了讓節目產生更大影響力,
他要求在不同地區,用八種語言同時播出,
並堅持每週寫專欄,
還請來美國公司為網站建立永久性問答系統。
沒想到節目一播出,
就吸引了來自全球的十億人目光,官網系統一度崩潰,
數百萬郵件從世界各地湧來,
在多方壓力下,政府被迫關閉三百多家人流診所,
緊急培訓20萬教師普及性知識,
全國開展食品安全運動,
國會緊急通過了兒童保護法案……
同時,和這些成果一齊到來的,
還有四面八方的詆譭侮辱,
他的很多觀點,不被保守力量接受,
反對者們燒燬他的照片,抵制他的電影,
在不少高級官員看來,他就是“毒蛇”,
網絡上也不斷有人罵“賣國賊”、“滾出印度”,
他甚至還接到死亡威脅的電話,
但他認準了,就會做到底。
“批判自己和自己的國家是我們進步的第一步,
沒必要為自己祖國被放在聚光燈下羞恥,
應該羞恥的是我們的國家在哪一方面還有欠缺。”
拾
身處溝壑之中,阿米爾·汗仍仰望著星空。
獨對書桌,他抄下泰戈爾的詩句,
以此訴說自己的心聲:
“在那裡,心是無畏的,頭也抬得高昂;
在那裡,知識是自由的;
在那裡,世界還沒有被狹小的家國的牆隔成片段;
在那裡,話是從真理的深處說出;
在那裡,不懈的努力向著完美伸臂;
在那裡,理智的清泉沒有沉沒在積習的荒漠之中;
在那裡,心靈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斷放寬的思想與行為——
進入那自由的天國,我的父呵,讓我的國家覺醒起來罷。”
龍應臺曾嘆道:
“我們的時代彷彿是個沒有標記的時代,
連叛逆的題目都找不到,因此我們都退到了小小的自我。”
所以,人們開始選擇認命,選擇妥協。
世界太喧囂了,人心也崩壞,
在悲憫潰退、冷漠潮湧的時代,
幸好,還有阿米爾·汗這樣的叛逆者,
像黑夜裡的炬火,像最亮的星光。
閱讀更多 拾遺語錄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