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安敏

關於母親的這篇文章,是已經發表在《湖南日報》的,我有過很多懷念母親的文字,如《想念媽媽》、《媽媽的學校》等。昨日中秋,母親的生日在今天這農曆8月16日,我們家的中秋月,就總是圓在今夜……

八月十五是中秋,是月圓的時候。

我們家的中秋不過十五,過十六。

母親是農曆八月十六的生日。可小時候我沒見過母親過生日。我們有生日過,我們生日的奢侈就是一枚鹽蛋。

媽媽一生都在新化縣吉慶區那貧困的大山裡轉著圈圈教書,我們兄弟倆就在鄉間的小學校里長大。小時候好像是很少見過父親的,說父親在外面,其實父親在一個農場勞動,“改造”兩個字我就省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很漂亮的,個子不高,但開朗活潑,總是“哈哈”喧天!偶然見她和當地農民打過叫“紙鬍子”的字牌,打出興致時就站起了身子,一個腳踏在凳子上,笑聲唬聲便走出七八里遠。有時父親在家時板著個臉什麼氣也不哼,也不搭理一家幾口嗑著瓜子啃著幹薯片說的閒話,母親就戲他,說你老氣橫秋幹嘛呀!逗不笑他就笑我們兄弟倆,問我們是從哪裡生出來的?要我們回答,是不是從她腋下鑽出來的。

我們一臉茫然,這時父親就嘿嘿地笑了。

“你知道笑啊,我還以為你痴呆了呢!”母親說。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母親經常在學校裡演戲,演給學生看,演給當地農民看,她一般都是扮很俏的姑娘,比如胡大姐之類的。有一回卻演了箇舊社會的貧苦母親,那戲的題目叫《出了苦海見青天》,還要個演兒子的,就把我帶上了。每回演出時,我都要用叫“鍋墨子”的鍋底灰把臉塗黑。演出前母親在家裡煮一碗很老的青菜,在臺上我就抓在手裡當舊社會的野菜咽。這就讓我知道了舊社會的苦難與黑暗,也使我愛上了演戲,在我媽教書的那些鄉間還成了名角。演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時,從鄉村老郵遞員手上借了頂毛帽子和一件藍色的中長大棉襖披掛了,又在家裡穿了一雙長筒雨鞋當馬靴,再撿根放牛梢當馬鞭,就“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了!

鄉親們看得如醉如痴,說周老師養了個好崽,那戲唱得!母親每次都看,在人群裡打著“哈哈”樂。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農民們都跟母親說得來,晚上收工後,我們一家四口一間房子的那個家,就成了農民俱樂部,附近的農民都往我家跑。扯的都是鄉間野語,有時把間小小的屋子吵翻了天,我母親都由著他們。

這些鄉民們來得早的,一進門就扯開我家的鍋蓋看,看到鍋巴就搶。母親知道他們沒吃飽,便每次煮飯都有意煮出厚厚的鍋巴來。家裡有什麼我們穿不了的衣服和戴不了的帽子,便都給了那些穿不暖的學生也就是這些鄉民的孩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來客人我們就過節了,因為就有好菜上桌。這鄉間小學來的客,也就是當時叫區裡、公社裡的學校老師或領導,其實我媽只是普通的村小老師,不管接待,但他們一進校門就大呼小叫“周滿滿”,這些來的老師也好領導也好大多是我媽在方圓幾十裡各個學校教書時的同事和領導,還有不少都是她過去的學生,都知道周老師熱心熱腸,都喊“周滿滿”。那個時候幹部們到群眾家裡吃頓飯是要數錢的,我母親自然是不要,每次都十分快樂地迎送著他們。

有一回一個區文教辦的老師,也是我媽曾經的學生,吃過飯後攥緊了拳頭伸出來,笑著說:“周滿滿,反正吃你的飯是不要錢的,這次要不要啊?”我媽看著那拳頭的握法料準了裡邊沒錢,是說著玩的,就爽快地把手伸過去:“拿來!”那拳頭就在我媽掌心裡鬆開了,可卻變戲法一樣掉落幾毛錢來。

我媽知道上當了,那老師卻早笑著跑遠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其實我家並不富裕,所以好菜都等著客人來。後來我好多次發現媽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落淚,慢慢地我才知道她那快樂的表面下內心的辛酸。

爸爸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開除了公職,下放了勞動,而媽媽出身又是小土地出租,也享受“地主”待遇,對生活不可能不絕望過。爸爸開始是沒被開除公職的,他的右派帽子也是在運動掃尾時補指標補進去的,受批鬥時他既想不通又受不了,在家裡的床上想用繩子勒死自己,被我媽發現了。我媽不知道去救他,只是嚇得大喊大叫,就引了人來,人來了問題就大了,說他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就開除了公職。

媽媽在那種日子中的豪氣竟與她內心的膽小反差這麼大,我長大後帶她去長沙看病的時候又見識過一次。在縣城的馬路上走過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她竟嚇得不知道往哪裡躲,尖叫著在馬路上亂竄,讓司機和我都嚇出了一身冷汗!而我更多的是辛酸,這是我那個當了三十年老師的母親嗎?是那個打“紙鬍子”時把一個腳踏在凳子上的“哈哈”喧天的母親嗎?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那時是有好心人勸她離婚的,說為了兩個兒子。可母親堅強地接受了這份苦難,又用笑臉來支撐了這個家,用她散給方圓座座校園和村落的春風保護了這個家。後來她把我父親從農場轉到了她學校當地的生產隊落戶,鄉親們高興地接納了他。

直到我有了工作,我父親復職以後的一箇中秋節前,我對母親說這兩天有事出差,要八月十六才回,不能在家過中秋呢。媽媽想了想說:“去吧,就等你回來再過中秋。”

八月十六我回來了,老爸這天有點高興,他說:“今天過節還好一些呢,今天是你媽的生日。”

生日?媽媽生日!我們怎麼長這麼大了還沒見媽過過生日呢?

我望著爸,爸不做聲;我望著媽,媽望著這一桌飯菜一臉幸福的感覺。

我不知是快樂還是痛苦,不喝酒的我那天喝了酒,那天我好想醉,想在醉鄉里尋找我媽那麼多失落的生日!

這以後我們家每年的中秋就在八月十六過。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可媽媽還沒有邁過六十歲的門坎就離我們而去。好些年了,我們兩兄弟的家依然按跟媽的約定過著中秋。在八月十六,炒幾個菜,擺幾個月餅,給媽擺一雙筷子、一個碗,請她回來過中秋,陪她一起過生日。我每次都在心裡說:媽,生日快樂!

其實我每次都好想再聽一次她的笑語:你們是從我腋下鑽出來的嗎?

媽媽一生就是這樣用笑聲來打發我們的苦難,也養育了我們的幸福。媽媽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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