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大山

安敏

父親的大山

關於父親的這篇散文,是已經發表在《湖南文學》雜誌的,今天父親節,再讓父親復活在我的公眾號裡,我竟找不出他幾張照片。從這幾張影像裡,我恍惚還是第一次認識父親,他居然那麼瘦峭。真正需要我解讀的,是這瘦中之峭!瘦骨嶙峋的父親啊,挑著那麼沉重的風雨,走過了那麼坎坷的路……

父親的大山

梨花帶雨的季節,我登上了一座叫厚皮堖的大山。

這座山給我的記憶既沉雄博大,又荒涼貧瘠。

而眼前竟是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條剛開通的簡易公路在梨花叢中蜿蜒而上,花間人影五彩繽紛。天空無雨,且斜陽飄逸,然而這梨花裡分明有雨色的氤氳,溼染了這一山的來客。

兒時的厚皮堖,是烈日下燒焦得可以冒煙的褶皺粗礪的皮膚。

那是父親的季節。

父親的大山

我在不太懂事的兒時也不太懂父親。只曉得奶奶不歡迎他回家,說他戴了個帽子,把一家人都戴死了。我也就幾乎沒有父親的印象。有一次不知他從哪裡回來了,牽著我的手上街走了一次,也好像是唯一的一次。他一直拉著我的手,臉上有灰色的笑容,像是欠著我什麼一樣的討好的笑容。烙在我心上的笑容之所以是灰色的,其實就是父親的臉上沒有血色。我那一次好像是頭一回打量父親的模樣,一件洗得發白了的藍色中山裝,套在很瘦弱的身子骨上。我仰著腦袋看他頭上是不是戴了帽子?是有啊,也是洗得發白了的一頂藍色的帽子,這帽子很重嗎?與別人的有什麼不同嗎?是不是神話裡的那種有魔力的帽子?奶奶討厭這頂帽子,可以不戴嗎?那天晚上父親把我從奶奶床上抱了過去,和他貼身睡著。第二天早上我告訴奶奶,說爹昨天晚上摸我雞雞了。奶奶說,別理他!

父親的大山

這些日子,實際是父親在很遠的地方勞改的日子。我懂事後才知道父親是個右派,是當時隨時都可以拉出來批鬥的五類分子。長大後才知道,父親是我們那個縣裡最後補指標補上來的一個右派分子。也不是沒有理由,他當老師的那個學校裡,有個校領導總是深更半夜裡從樓上的走廊裡往下邊天井裡撒尿,父親就住在他樓下,總能聽到這濁流發瀉聲。在反覆發動大鳴大放的時候就提了這個意見,再在反覆鼓勵下做了階級分析:這是騎在勞動人民頭上撒尿拉屎。這句話就被定性為“汙衊”和“惡毒攻擊”。父親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天晚上睡在床上時扯下褲帶勒著了脖子,我那娘發現了嚇得大喊救命,命是被革命群眾救下來了,但也被革命群眾宣佈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被開除公職後遣送勞改農場勞改。幾年之後因病又被遣送回來,在小鎮的青石板上與“二十一種人”拖板車,搞運輸謀生。再後來,因我的一個大姨父在一個農場當場長的關係,就把我父親帶到那裡去監督勞動了。

父親的大山

那農場就在厚皮堖,厚皮堖在新化的吉慶人民公社,叫吉慶茶場。吉慶的地名是從“雞叫巖”的名稱演變來的,有兩個傳說,一說是黃巢起義的隊伍路過這裡,一說是紅軍長征路過這裡,都是殺土豪劣紳不錯殺一個好人的故事,壞人殺盡好人平安時雞就叫了,這地方從此就叫雞叫巖了。厚皮堖就是雞叫巖旁邊的一座大山。新化叫山都叫山堖崮,堖還要讀成二聲。字典裡的“堖”卻是丘陵較平的頂部,是小山崗。那時候我媽在吉慶區的毛坪完小教書,我跟在媽身邊讀小學。那年暑假,媽媽要我到父親那裡去。她只告訴了我方位,要我自己去找。

從毛坪到吉慶有十幾里路,都是山路。現在的人為自己制訂了很多鍛鍊身體的指標,其中一項是每天要走十里路走上一萬步。這十里路在城市的大公園繞上幾大圈也就瀟灑完了,而那時我眼前的十里路卻是走也走不完。我剛天亮就從學校出發,暑熱天早晨才涼快。到雞叫巖也就是到區上的路我熟悉,以前寒暑假上城裡奶奶家,如果是到吉慶區上來坐班車,就要走這路。當然從毛坪也有稍近一點的路上城,五十幾裡地,但那是一路的翻山越嶺,還有密密的森林。我當然願意走十幾里路坐班車,那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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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了雞叫巖,就問路厚皮堖在哪裡?茶場在哪裡?就有人告訴我眼前這山就是厚皮堖。山堖上就是茶場?我就往山上走。沒想到是這麼一座光禿禿的山,山裡幾乎沒有人煙。一山的石頭,在這暑季的炎熱裡,都和我一樣的渾身冒汗!我雖然是小學生,但讀過了楊朔的《茶花賦》,我昨晚上想象過這茶場的翠綠與清風,從當時的報紙上可以讀到的文藝副刊的散文裡,對集體農場、茶場的描寫都是春風撲面的。我眼前沒有樹,也不見茶林。在快接近山頂的地方,看到了一片稍開闊的地方,有一幢很簡陋的屋子,那牆不是土磚,當然更不會是紅磚或青磚,是土壘上去的泥牆頭。很多年以後我從電影《創業》裡才知道這叫做乾打壘,是用泥土一層層築上去的。這旁邊還有一間小屋。我看到小屋裡有人,就知道我到農場了,就知道了我父親就在這裡。就知道了這小屋子是廚房,大屋子是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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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坐在廚房門口等父親。正打米煮飯的廚房師傅聽說我是安老師的崽,就趕緊給我也量了米。煮飯炒菜的功夫父親他們就回來了。是下工回來了,肩上都扛著鋤頭,頭上都戴著尖頂斗笠。父親穿著白色背心,肩胛、手臂和我初次見面的厚皮堖一樣瘦骨峋的,看見我也沒多少表情,說聲“你來了”,就把我帶進那間大屋。原來下工回來的這一大夥人都住在這一個屋裡。這屋裡是一長溜一長溜的蚊帳。父親把我帶到屬於他的那個蚊帳,這也是唯一屬於他的地盤。床是用磚砌的,長方型的屋子裡,兩邊靠窗戶一溜砌過去,中間再一長溜過來。上面鋪著木板。一頂蚊帳就分割了一張床的位置。父親的蚊帳在中間,他把蚊帳撩起來讓我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我就順便坐上去,一仰頭就看到了空蕩蕩的屋頂,一塊一塊的灰瓦整齊地排著隊搭在一行一行的長條木稜上,我看到了託舉著它們的樑架上有蛛網,就想看看有不有織網的蜘蛛。這時父親叫我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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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好香啊,香噴噴的!是玉米飯。那時的米不夠,飯裡都拌有雜糧,主要是乾紅薯米和玉米。現在的人們都想方設法搞些雜糧來改善營養,調節生活,那時候是飢餓的象徵。農家的飯鍋裡是紅薯米為主,拌點白米。國家工職人員每月配給的糧食也搭了雜糧。也許是我走山路走累了,也許是吃這種大鍋飯,也許是看到了父親……也許,是在這種山野外吃飯,大家都散在這屋外,有站的,有蹲的,有坐在磚土塊上的,端著個缽子往嘴裡扒拉。菜其實很簡單,就一蔬菜,一小勺打在飯缽裡。只是這天很多人圍著父親和我,他們好像不明白,這麼個熱死個人的季節,我怎麼跑到這麼個山上來過暑假?“你以為這是南嶽山啊,涼快?這山上可是幾根草都熱死了!”

父親的大山

再熱,父親他們也要出工,伴著日出日落。白天我就滿山的跑,不怕迷路,光禿禿的山堖崮能看出好遠。父親他們成天在開荒,也種點菜。這山上荒土是挖不完的,只是那些茅根荒地都在那石頭窩裡,東一點西一點,高一處低一處。我在一塊種了莊稼的地裡看到一種植物,以前沒見過,莖葉間結著小果子,圓圓的有青色的黃色的紅色的,一問才知道叫西紅柿,可以生吃也可以做菜。曾經聽說過有西紅柿,是外國的,很名貴。在父親的山上發現了西紅柿,我對這坐山有點羨慕起來,對這個茶場也敬愛起來。只是這些西紅柿的莖葉有點蔫蔫的,果子也有點無精打采,大多長成歪瓜裂棗模樣。我摘下一顆放進嘴裡,一口又吐了出來,這是什麼味啊!這能吃?後來才知道,這山上沒水,這土質太澀,西紅柿長不好。

山上真的沒水。都說有山就有水,而其實是好山才有好水。山上的水是山上的植物蓄出來的,沒有樹木植被的光禿禿的山,是流不出水的。我這才注意到廚房裡的水都是渾的。我跟著廚房師傅去看挑水,跑了好遠才見一個水凼,水不清,當然不深,看得見水裡的蟲子,水面上還有水蚊子。師傅帶了個勺子,只能一勺一勺地往桶裡舀。師傅說,這山上就是沒水,不知道誰出的主意到這山上來建茶場。下雨天大家過節一樣,都把盆盆缽缽拿出來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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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山上每一個白天大概就是這麼過來的。晚上倒是有滋有味。晚上是父親的晚上。父親就像天上的月亮,茶場的職工眾星拱月一般圍在他四周。這是因為父親肚子裡有故事,還有學問。這些茶場職工有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有當地招工的,也有像我父親一樣的改造對象。年紀有我叫叔叔伯伯的也有叫哥哥的,只是沒有阿姨也沒有姐姐。父親的故事會幾乎每個晚上都有,當然是這夏夜裡無雨的日子。我就搬個小木凳坐在父親膝旁,故事裡來了鬼或是突然有什麼山上的聲音,我就會抱緊父親的腿。父親有些故事是那些叔叔哥哥們問出來的,有些其實不是故事,是學問,這個時候,他們聽得特別認真。

父親的大山

一個有點小雨的晚上,發生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有雨是沒有故事會的,可這個晚上和錢發生了關係。我說不清是什麼錢了,反正一屋子的人圍在一起數錢分錢,以我父親的蚊帳為中心,蚊帳當然撩了起來。也是父親為主,領導一樣。那錢就在父親這張床上數來數去,大都是些角幣,最大的也就是一塊兩塊的。突然,有人說怎麼少了一塊錢?又把錢交到我父親手上。父親再過了一次,“是少了一塊。”父親是坐在床上的,我和他面對面坐著。父親就歪起身子,看屁股下有不有?又要大家找。這時就有人把目光投向我,投向我的手,投向我的腿,投向我的屁股。有人還說,怎麼以前從沒有這樣的事。我父親感覺到了,也把目光盯向了我,那目光裡分明有語言:“是不是你拿了?”我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紅了的臉讓那些目光更放肆起來。父親就說,你起來,到床下去。我下了床,站在床邊,紅著臉看著我坐過的地方。我有點害怕,要是那一塊錢真的在我那坐過的地方,我還能說清楚嗎?幸虧這時父親身後有人叫了一聲:“在這,掉地下了。”

我悄悄地哭了。父親說:“到門口去玩吧。”

父親的大山

第二天,我在修理傢俱的木工棚裡玩,那個做傢俱修理的知青哥哥給我做了把木手槍,說:“昨天晚上委屈你了。別怪大家,一塊錢對大家是個命呢!哥哥給你做把手槍,向解放軍學習,堅強點。這手槍沒你爹講的故事好,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再給你做把駁殼的。”我說你們不相信我,我爹也不相信我。他說,你爹是相信我們所有的人,他寧可不相信你。你爹是好人。

要開學了我就要回媽媽學校了。那天父親送我到下山的路口,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幣,兩張兩角的,一張一角的。這是我整個少年時代,父親唯一給過我的一次錢。而就是從這五角錢上,我看到了財富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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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後來又去了另一座大山。那座山也許海拔比厚皮嶺要高,地名就叫“高峰”,我們叫“高峰堖上”。但那座山上人煙很盛,是一個生產大隊。後來媽媽從毛坪完小調到那裡的小學,就把父親從農場的戶口遷移到了這個生產大隊的生產小隊,是四小隊。父親就成了正式的農民。父親後來成了山上的“名醫”,是自學成才的中醫。尤其是小孩子的感冒發燒,非父親不可。他常常夜半三更被鄉民叫走。這也是那時山鄉的醫療環境把父親逼出來的。父親手上當時有一隻祖上傳下來的羚羊角,也就大拇指大,這是退燒的良藥。父親每次出診都帶著它,都要磨一點,再開幾付中藥,就讓一山的發燒的孩子有了平安。我在《姐姐的烏龜》裡寫到的我那夭折的妹妹,也是高燒不退,可是那時父親的羚羊角已經用完了。但從未聽父親有過後悔的言詞。他出診也好磨羚羊角也好,從不收鄉民們一分錢。這是由厚皮堖想到另一座山和父親的故事,高峰堖上的父親是和山民們融為了一體的。那也是一座沒有水的山,但祖祖輩輩的山民用血脈養育和延續了一座山的生長。相比當時的厚皮嶺,自然要溫暖一些。

父親的大山

而眼前的厚皮嶺,卻不再是當年那屙屎不起蛆的光山禿嶺了,是一山的水性了!真就是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感慨:“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來的時候梨花已過旺季,又過了一場雨,花已有點稀疏。是讓我從這稀疏裡再去尋找當年的荒涼與貧瘠嗎?那時的山好空寂、好沉默、好沉重,現在好爛漫好熱鬧好豐厚。是父親們當年開墾了滿山的處女地,幻想了今天的春色嗎?現在來看梨花,我才知道這厚皮嶺原來也可以這麼美!登到高處,可以把有黃巢們和紅軍們故事的雞叫巖飽攬無餘,竟也風光滿眼。兒時的我在這山上怎麼就沒有這一份發現呢?其實風景就是心情啊,心情是歲月的鏡子。現在眼前的石頭,和幾十年前見到的石頭,還是一樣的形態嗎?

我走出梨花,我想尋找當年父親的乾打壘,我更想能見到當年和父親在一個乾打壘裡的知青,隨行的朋友告訴我這裡還有安家落戶的知青。這些梨花,也許就是他們播撒下的。但我沒能找到。乾打壘也不復存在,舊址也只是依稀的記憶,眼前只是一片種過莊稼的土地,一地的野胡葉和荒草爭著地盤。我想在這裡尋找一點父親的痕跡,就撿了兩塊石頭。有點沉,和朋友分別扛在肩上下山。

父親的大山

父親已經作古。如果他也能上山看看梨花,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這梨花是父親們的什麼呢?滿眼的白茫茫裡,是他們的滄桑?是他們的白髮?甚或有他們的眼淚?可以是記憶的傷感,可以是歲月的咀嚼。沉重的大山,終於開出了輕鬆的花朵!乾渴的荒嶺,原來也有水靈靈的欣慰!我啊,與這滿山滿嶺探花人的心境是不同的,梨花是淡雅皎潔的象徵,卻又惱人惆悵,歷代文人騷客總是借梨花抒發寂寞、感嘆的情緒。元代劉秉忠的《臨江仙·梨花》就可見一斑:“冰雪肌膚香韻細,月明獨倚闌干。遊絲縈惹宿煙環。東風吹不散,應為護輕寒。素質不宜添彩色,定知造物非慳。杏花才思又凋殘。玉容春寂寞,休向雨中看。”

都在看花,都在說這厚皮堖好風景。沒有誰去想梨花下的土地裡,那曾經有過的滄桑。也少有人會去讀這梨花影裡的愁悵。只有我,在白色的花語裡聆聽父親的故事。我扛著父親的足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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