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回了一趟黃梅，看看老父親，看看弟弟剛搬的新家，跟一些朋友們聚聚。
位於夢想城的弟弟的新家非常漂亮，這得力於弟妹的辛勤操持和對生活品質的追求。以弟弟隨遇而安、能靜就不動的性情，哪能有這麼漂亮的新家！
行動遲緩、在表達和自理上都已經存在障礙的父親，在新家裡看起來狀態還不錯。平時坐在沙發上看看電視，不時到陽臺走走，像個孩子一樣艱難地坐到吊籃椅上搖搖，倦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一會兒，弟弟偶爾也會帶他到樓下轉轉，父親行走已經非常不便，基本只能在家裡緩慢移動……生命的逐漸枯萎是非常讓人無奈的事。我的父親曾經那麼精幹、精明、精力旺盛，如今不過七十多歲的年紀，生活條件也越來越好，子女們也沒有任何讓他操心的事。辛苦了一輩子，本該安享晚年時，他卻如此迅速地衰老！又有什麼道理可講？
在黃梅的短短几天裡，親眼看到父親因大腦萎縮、意識糊塗給弟弟、弟妹的生活帶來的麻煩；看到弟弟、弟妹照顧料理大小便不能自控的父親，我內心有深深的感激與愧疚。住得遠成了我和哥哥、大弟弟不能親自照顧父親的藉口，但即便住得近，父親由我來照顧，大概也不能比弟弟弟妹做得更好：父親身上乾乾淨淨、房間通風明亮、床上乾淨整潔、沒有一絲異味，吃飯睡覺正常……我見過很多有生病老人的家庭，很少有像弟弟家這樣保持乾淨的。最難得是弟妹善良開朗，照顧痴呆症老人肯定有煩的時候，她卻能保持良好的心態對待父親帶來的麻煩，積極樂觀地把一家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溫馨有趣，自己和女兒也收拾得漂漂亮亮。有妻如此，也是我弟弟、我們家的福氣了。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家中長輩各種狀況就都出來了。我父親如此，其他長輩也好不到哪裡去。就在不久前，姑媽中風偏癱；鄉下二叔去年車禍留下後遺症，行動不便，也是混著日子；這邊的公公八十多歲，已經是明顯的大不如前……豈止我家，身邊多位朋友都不時說起家中父母身體出了這樣那樣的毛病，不得已暫停工作在家照顧父母的也有，為人子女，能有什麼辦法？
生活中，不是每個老人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所幸姑媽有同樣年邁卻身體健康的姑父照顧，公公有婆婆照顧。晚年有伴的人，是最有福氣的。
人到無法自己照顧自己的正常起居時，生命的尊嚴就要開始大打折扣了，根本由不得你自己。這時候，伴侶的作用是最孝順的兒女、最專業的護工也無法替代的。
記得幾年前，大哥出車禍多處骨折，行動不便。老公兄弟幾個商量，晚上輪流在醫院照顧大哥，但大哥堅決拒絕，只肯要嫂子一人照顧他。我當時頗為感慨：尋常夫妻，平時或許吵吵鬧鬧，這裡不好那裡不滿；真到關鍵時刻，自己不能自控的身體還是不願意假手外人的，即便親兄弟又如何？親生子女又如何？
韓劇《澡堂老闆家的男人們》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老父親吃壞了肚子，不停地上衛生間。他的兒子、孫子都非常孝順，女婿更是醫生，大家爭著要扶老爺子到衛生間去，已經憋不住的老爺子非常強硬地拒絕所有人跟他進衛生間，只要同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扶他進去。為什麼？就是因為生命中那個屬於尊嚴的部分啊：人生最尷尬、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只想與伴侶呆在一起，因為彼此的熟悉而願意撤除所有防線，放下尊嚴也無所謂。其他所有人，都有一層隔閡，都會讓當事人陷入更大的自卑與沮喪。所以這位老爺子出來後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對老太婆說：你不要比我先死。
如果生死已經不由自己控制、身體已經不由自己控制，我也希望能照顧我的人，是我的伴侶，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包括我的小孩。
所以，對於失去伴侶（不管是喪偶還是離異）的長輩，不管多大年紀，我都支持他們再婚。對我父親如此，對我公公也是如此。母親去世後，父親沒能再找到一個白頭偕老的伴侶，我深覺遺憾，還曾經專門就這個問題跟他談過，可惜他沒當回事。如果有個伴，想來父親也不至於老得這麼快吧？我公公運氣就好多了，婆婆去世後，公公再婚，雖然也有波折，我和老公卻一直是大力支持他的。現在的婆婆對公公的意義，不是他任何一個兒子可以代替的，公公也很依賴婆婆。雖然老公兄弟幾個完全算得上孝子，但自己有工作有家庭的成年子女，怎麼可能像老伴那樣貼身照顧父母？
老人的孤獨與生命遲暮時的心思，是兒女們填補不了的、越來越大的空白。
在弟弟家時，我晚上聽到父親似乎在走動，就起來看看。父親沒有開燈，大約也不知道怎麼開，就藉著陽臺照進來的月光獨自在屋子裡活動。他一個人在客廳裡，極慢地坐到沙發上，我過去問他怎麼不睡覺，父親好一會兒才明白我問什麼，他說自己睡不著，就起來坐坐。我陪他枯坐了一會後，去睡了。過一會兒，又聽到他似乎在走動，我再爬起來看，父親已經走到陽臺上，正在非常吃力地跟放在陽臺上的吊椅折騰，想要坐上去。我過去幫他扶住吊椅，父親終於坐上去，舒服地靠在墊子上搖晃，像個什麼心事也沒有的孩子。我笑問他：舒服麼？父親含糊不清地回答：好。
父親茫茫然地看著陽臺外面，半睜著眼睛似乎並沒有在想什麼，他的思想，在這一刻應該是放空的吧？其實不止這一刻，曾經非常喜歡跟我說話的父親，現在基本不說話。不管我跟他說什麼，他都是一副很茫然的表情看著你，偶爾接上一句，也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感覺父親生命中屬於精神層面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消失、放空。
我慢慢走回房間，夜涼如水、月色朦朧的陽臺上，父親獨自坐在吊椅上輕輕搖晃，很真實又很虛幻。
當你老了，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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