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京瑣記——棋攤

北京多棋攤。筆者居住的團結湖,除了去年在街道兩旁栽花種草,變得比過去更美之外,還有一美,就是老人們圍成的一個個棋攤。入夜華燈亮起之時,草坪反射出翡翠般的綠色,雖然撩人思緒,但是那些綠色光環籠罩下的棋攤,更勾人遐想引人痴醉。

  為了解除一天的寫作疲憊。我常常在斜陽西照的時刻出來散步,並駐足於一個個棋攤下,體察和感悟市井人生。一張“楚河漢界”的棋盤鋪在地上,分坐兩旁的對弈者,幾乎都是中老年人。一杯濃茶擺在棋盤旁邊,人往小馬紮上一坐,便進入了車、馬、相、士、將的世界。圍觀者不請自到,有手提著鳥籠遛鳥的迴歸人,有勞動了一天的外地打工者……這裡沒有職業的界限和身份的差別,不管你是平民百姓,還是有過官銜的官員,一律圍繞著一個個棋攤,咀嚼並享受著人生的晚景夕陽。

  “出車———”

  “橫炮———”

  ……

  小小棋盤上的三十二個硬木棋子,竟然有那麼大的魔力,讓對弈者與層層疊疊的圍觀者忘乎所以,陷入痴迷。我每每戀棧於一個個棋攤,都感到這兒是濃縮了的人生。這些老者中間,有的曾經是“仕”和“相”,有的曾是“兵”和“卒”———在人生長河的泅渡中,他們都曾有過悲歡離合的歷史;在人世間那張大棋盤上,都曾有過沖殺的豪情和馬失前蹄的失意。種種得意與失意都曾像影子一樣,一直伴隨他們走近人生四季的黃昏斜陽。

居京瑣記——棋攤

  記得,阿·托爾斯泰說過:“老人最富有的是回憶。當你進入不斷回憶自己的過去時,說明你已接近或進入了老年。”同樣是老年,在人生的秋季,表演的角色是不同的:有的老人喜歡獨自一人,坐在車水馬龍的路邊,兩眼痴呆地望著街上的人流;還有的老人遠離人群,像一隻苦駝那般,反覆回眸自己走過的無盡長途。因為他們久久無語,心理醫生常常把這種類型的老者,歸納到痴呆症患者的範疇。

  棋攤上的老人們,不屬於這類“老人家族”,他們在“楚河漢界”的徵殺中,表示他們今天的存在;在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中,顯示著他們內心再生的力量。無論是“過五關斬六將”,還是敗走“麥城”,在這方寸棋盤上,演繹著的都是人間的晚情。因而無論勝者敗者,都是繭變飛蛾的運動,是心靈不死的象徵———相比孤獨行者的無語,是兩個絕對不同的精神天地。

  也許緣於此故,我對這些棋攤,漸漸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人都是需要精神家園的,老人似乎比年輕人的追求更為急迫。他們不分嚴冬酷夏,或在樹下或在牆根,圍成一個個圓圈,尋找著自己的那份快樂。記得,有一個雪天,我途經棋攤時,在一頂呢帽之下,認出我的一個故知———他是昔日在《北京日報》紙庫中運紙的老孟。我掀掀他的那頂帽子說:“喂!你可真能找樂,這麼大的雪天……”

居京瑣記——棋攤

  他認出我來:“哎呀,是老從啊,有空來對弈一盤!”

  我說我多次在他身旁看棋,知他棋藝頗高,不敢與之對弈。他搖搖頭對我說:“你能寫書還不能下棋?怕是有失身份吧!”

  我說:“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怕棋臭燻臭了棋攤。等我把棋譜研究得差不多了,一定加盟棋攤。咋樣?”

  “好!好!一言為定。”他顧不上和我說話了———因為對方要求他走棋。

居京瑣記——棋攤

多有意思,在這漫天飛絮的冬日,竟有這麼多老人,在這兒表演“與天鬥其樂無窮”;其興味之大,無異於“踏雪尋梅”之樂,這實在是京城獨有的一景!使我驚異的是,就在這雪天的棋攤上,我看見我的另一位鄰居,他的名字我一時之間叫不上來,但我知道他是離休不久的中國雜技團團長。昔日,他帶著雜技團遠訪過歐洲,今天也站在飛雪中觀棋,過著他的市井人生。

  仔細想來,似乎從中覓到一絲認知:從微觀上看,地上鋪的是一張棋盤,那些棋子在其中進進退退;從宏觀上看,那是人生的另一種解讀,它不是在演繹著人生各自不同曲線的成敗和榮辱得失嘛!儘管下棋的老者們,對這一點並不自知,但是棋盤上形成的各種格局,無一不是勝利和失敗的沉浮,因而這些雪中的弈棋者,不僅僅是在雪中找樂,更是對各自過去的人生故事的回眸。

居京瑣記——棋攤

我不記得這是哪位先哲留下的童謠詩了:“天是棋盤星是子,地是箏琴路是弦”。以此來解析人生,那芸芸眾生在天穹中,如同一個個棋子;人們走在不同的路上,便演奏出各自不同的音響。這兩句貌似童謠的詩句中,不僅僅充滿文學的意境,並折射出人生的各種奧秘玄機。我想:無論是壯歌與悲歌,都比無歌者活得充實。夏天掠過天空的蟬,還要在茫茫天宇留下它的聲音,何況被稱之為萬物之靈的人!

  棋攤上的每一方,背後都站有“狗頭軍師”。儘管中國棋界自古上就有“河邊無青草,不喂多嘴驢”的戲謔之詞,可是那些“狗頭軍師”仍然或支嘴,或出招;或喝彩,或驚歎!他們雖然沒有坐在棋主的位置上,但同樣是另一種參與———這聲音雖不同於樂譜上的八個音符,但同樣是另一種精神亢奮的流露:“馬臥槽———”“車沉底———”“……”

居京瑣記——棋攤

  昔日曹孟德曾留下過他的生命絕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棋攤上對弈的老者以及那些“多嘴驢”們,正是在平凡中譜寫著他們的“壯心不已”。在小小棋盤上的兩軍衝殺之中,志在攻陷對方的紫禁城。我想:那些正在拼殺的車、馬、炮以及對峙於方格格中的兵與卒,不是那些無靈魂的棋子,而是棋攤上的一個個不服老的老人!

  

他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演繹各自的不同故事———並在這個市井舞臺上,給自己的暮年活筋壯骨,調動生命中的陽剛之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