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最佳電影,也是最邪惡最絕望的那一個|黑色週末專欄

2007年問世的《老無所依》,坊間普遍認證為新時代新經典。

更有不少人將其視為本世紀迄今已來的最佳電影(編按:包括本號主編)。

主題上的極致、影像上的洗練、表演上的震撼、寓意上的深邃,讓本片成為“科恩兄弟電影”之集大成者。

同時,它也加冕成了黑色電影流派的新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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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無所依》:邪惡的無限魅力

文|郝建

作者簡介: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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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萊塢大道上,那塊黑色地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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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有人跟我痛斥好萊塢的傻白甜信念和爆米花胃口,這種看世界一片明亮美好的呆傻念頭和追隨大眾的淺薄藝術趣味,打造出在銀幕上四處飛舞飄蕩的《漂亮的女人》和壯漢《蘭博》,填滿了庸俗大眾的白日夢。這時候,我每每會低聲嘀咕,

好萊塢其實是雜亂的湍流,色彩斑斕、明暗相間,它要黑起來,那叫一個不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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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萊塢就像是萬花筒,觀眾想要什麼都可以看到,圖為《風月俏佳人》

近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就有不少黑色電影在裡頭:第87屆的《鳥人》、第79屆的《無間行者》,第75屆的《芝加哥》。要把獲得奧斯卡單項大獎的作品也算上,那就更是浩浩蕩蕩。比如,《冰血暴》獲第69屆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原創劇本獎,《七宗罪》獲68屆最佳剪輯獎。今年《水形物語》獲第90屆最佳影片,雖然它的最終落點是溫馨浪漫的愛情頌歌,算是光明向上,但故事和影像都不時透出幾分陰暗調子。

有時間我得到網上去數數,從1941年的《馬耳他之鷹》走到1950年代末期的《邪惡的接觸》,再到1970年代《唐人街》以來黑色電影再度興風作浪,多少黑色鑽石在電影藝術的王冠上熠熠生輝

好萊塢大道上,黑色電影方陣蔚為壯觀。它們揮舞著惡之花束,頻頻向遊客揮手致意,帶來陰風陣陣,讓許多善良心靈避之唯恐不及。

說起這些黑色的電影、電影的黑色,是想聊聊 《老無所依》——科恩兄弟導演,第80屆奧斯卡獎最佳影片。黑色電影中,它是最黑暗、最震撼、最令人體悟到荒誕、絕望的一個,又是最美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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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最佳影片外,科恩兄弟還拿到了最佳導演和改編劇本兩項大獎

本片根據科馬克·麥卡錫 (Cormac McCarthy)1968年的同名小說改編。他被認為是海明威與福克納唯一的後繼者。美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把他和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唐·德里羅(Don DeLillo)、 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並列為當代美國最主要的四大小說家。

2

殺手、牛仔和警長的無意義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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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李安對待張愛玲的《色戒》一樣 ,科恩兄弟對待原著小說也有一種忠誠。故事展開之前的引子是老警長埃德的獨白。這段獨白直接來自小說的開頭,老警長絮叨一個被自己抓捕、審問、最後上了電椅的少年,那個少年殺了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報紙說少年是“激情殺人”,可那少年卻對老警長說自己有記憶開始就想殺人,如果被放出去還要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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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長的開場獨白,依照了原著小說的開頭

在老警長的絮叨中,我們看到安東·齊格出場,出來就殺了兩個人。徒手勒死一個警察,就用他自己手上戴著的手銬;接著他用那著名的武器殺牛氣槍殺了一個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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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的登場,性格特徵一目瞭然


之後是牛仔莫斯,他打獵偶遇一個毒販交火、屍橫遍野的現場,他揀到一箱錢,200萬美元。

這三個主角,構成兩組對抗關係,從頭至尾幾乎誰都沒見過誰。殺手齊格要追殺牛仔搶奪錢箱,警長要追捕殺手。美國大牌影評人羅傑·伊伯特說主角是齊格和老警長(Chigurh is one strand in the twisted plot. Ed Tom Bell, the sheriff played by Jones, is another.)他把羅維林·莫斯這個角色排在第三位(The third major player)。

叫我看,莫斯和齊格的糾葛是故事的主要線索,兩組對抗中,更重要的衝突和張力還是在齊格與莫斯之間,吸引我們的主要戲劇動作也是在他倆之間展開。而老警長埃德給我留下的更多印象是他那充滿絕望調子的絮語和夢境回憶,這些絮語充滿了往日老西部的輓歌和對當下的絕望與迷茫。從小說到電影,這些夢境回憶和絮叨都寫得意蘊深藏,語言收斂簡潔,這才沒有讓埃德的旁白淪為作者的直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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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警長的絮語和夢境,更像是對當下的絕望與迷茫


在《巴頓·芬克》《冰血暴》《缺席的人》裡,科恩兄弟喜歡讓小人物做一件無傷大雅的壞事或犯個小錯,然後引出血浪滔天。這次,他們讓一個普通人做一件好事引出死亡追殺

莫斯在毒販火併現場看到一個瀕死的墨西哥人,那人跟他要水,他沒有。回家後睡到半夜,他忽然從床上爬起來打了一桶水。妻子問他要去哪,他說“我得去做些我必須做的蠢事”。(“I'm fixin to go do something dumbern hell but I'm goin anyways”.)他知道做這事有危險,他跟妻子說:“如果我不回來,告訴媽媽我愛她”。“你媽媽死了”。“那我自己告訴她”。

就因為去給一個瀕死的人送點水,莫斯立刻被販毒團伙盯上了。這個動作是他的頓悟,這個頓悟引出的動作讓牛仔和殺手迅速地建立起糾葛,最終給牛仔引來殺身之禍。光靠錢箱裡的無線定位器,齊格要想找到莫斯不知要費多少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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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善給莫斯招來了大麻煩


品味這個段落,總讓我想起《正午》中奔逃離開小鎮的警長凱恩在荒野中突然調轉馬車返身回到小鎮的那個U型轉彎。在那裡,是勇敢的警長去挺身抗暴。今天生存在西部荒野中的莫斯,沒有那種出以公心去抵抗邪惡的決心,面對不義之財,他毫不猶豫地攫為己有,而送水這個頓悟只不過是一念之善。但是,就這點一念之善引出了意外後果,逼使他去迎接那保錢、保命之戰。

這三個人的隔空追逐,引出的是懲惡揚善的啟示,還是面對屍橫遍野的悲哀箴言?

3

這個牛仔不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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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也不是個等閒之輩,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煩,他並未膽戰心驚消極避禍。他是個越戰老兵,不怕面對危險和死亡。但莫斯絕對不知道,他的避險旅行和保命保錢之戰只不過是一場末路狂奔。

他跟妻子住在露營房車裡,生活大概不算富有,兩百萬對他來說是一筆大錢。最重要的是他的性格里有一份自信,覺得自己能夠掌控這筆錢,能夠掌控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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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金錢的誘惑莫斯必須絕地求生,本片的港譯名順意取作《二百萬奪命奇案》


莫斯具有許多本領和智慧去面對危險。追索毒資時,他遠遠發現了樹下有個毒販帶著錢箱。他是個會等待機會的好獵手,就靜靜地坐在那裡。太陽西下,毒販死去後一動不動。他這才小心地端著槍慢慢走近,先拿走死者的槍,然後提走錢箱。

被獵犬在河裡追擊,他拼命爬上岸,他先取出槍膛裡頭的子彈,飛快地吹乾淨槍膛裡的水,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儘量避免槍憋火。這時候,猛犬已經向他飛撲過來,他在最後一秒鐘開槍擊斃獵犬。再看看後面他在汽車旅館藏錢箱,發現危險後從另一個房間的通風道取出錢箱等種種思路和動作,一個越戰老兵和剽悍牛仔的質感給雕刻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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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足以見得這個老兵有多穩


他性格里有兩個東西讓我印象深刻。首先,他非常自信,知道自己拿了販毒集團的錢,也知道追蹤在後的是什麼級別的殺手。但他並不怕,偶然在電話中與齊格通上話,他仍有堅強的性格力量與其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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剽悍的現代牛仔莫斯


但是,決定他命運的性格還不是堅強、自信,而是那些微愛意。他有家庭,有他在意的人,面對瀕死之人,他會無端地生出一絲善意。就因為這些內心的柔軟,他在與冷血殺手的決戰中天然處於劣勢。逃亡中他惦記著跟妻子匯合,那些拉丁裔殺手正是從他岳母追蹤到他住的旅館。

寫莫斯,幾乎筆筆都有跟齊格對比的意思。就像電影的海報和新版小說的封面,莫斯提著錢箱和散彈槍在逆光晨曦中奔逃的身影背後,高懸著齊格那陰冷的面孔。我們很難分辨齊格面部是什麼表情,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冷漠無光。

豆瓣上有網友分析說在與冷血殺手的決戰中,莫斯輸在他有人性。是的,這個世界並非總是理性和善獲得勝利,我們時常看到一個壞人橫行,惡者通吃的世界。

這種時候,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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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路邊烏鴉都不放過的齊格,戰勝了心存善念的莫斯


4

西部曠野的血色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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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無所依》的許多場景並未使用黑色電影佈景和照明來進行那種風格化的處理。但是,在幾處汽車旅館夜景的照明設計中,我們看到了黑色電影常用的

明暗對比調子和用光影分割的畫面

埃德警長夜晚重回莫斯被打死的小旅館那一場最讓我膽戰心驚,視覺上也具備最為典型的黑色電影風格。埃德警長在門口看著被氣槍沖掉的門鎖,楞了好一會,那一刻,他是警惕,還是膽怯?他終於扭開門鎖進去,在房間裡搜索一圈後坐在床上。我們很奇怪,剛才躲在屋子裡某個陰影處的齊格莫名其妙地逃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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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造成的切割畫面是黑色電影慣常的風格化處理


《老無所依》中,用了大量西部曠野的大地景觀,作者時常把地平線向上推到畫面的三分之二以上。這種大地景觀的構圖處理我們在《黃土地》中看到過,但是這裡的西部曠野絕沒有《黃土地》《老井》中的那種暖黃色調子,是乾涸的蒼白。本片許多大地景觀畫面是在逆光中拍攝的,這就造成了大面積的陰影。

一如科恩兄弟自己和其它的黑色電影,本片血色依舊。血色成為凸顯黑色視覺圖譜的有效筆觸。殺人現場的地板上,血流成河。槍戰殺戮的旅館,血液浸透地毯。最有創意的血色使用是高壓氣槍殺人後,被害者的後腦勺噴出的一團血霧。這氣槍帶著一種荒誕意味,我們看到那個被攔截下來的駕駛者如同夜晚被燈光照射後呆愣的小鹿,他任憑齊格不緊不慢的把氣筒放在自己額頭上擊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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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是殺人的罪證,也是黑色電影鍾愛的元素


5

浸透骨髓的陰鬱和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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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無所依》有西部片的大地景觀,有殺手與牛仔之間的追殺,有緊追不捨,一心要抓捕殺手的警長,還有幾個讓人心驚膽戰為人物生死擔心的驚悚時刻,但整個故事給我們帶來的最強烈感受,是滲入骨髓的陰暗和荒誕,是對人性之惡的絕望,它很容易讓我們對善良、正義、法律這些所謂正面價值徹底喪失信心。

齊格是一個實在的虛空人,我們不知道他的童年,不知道他的過去,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更不知道他怎樣練就這一身的追蹤技能和殺人本領。

最重要的,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殺人,他殺人遠遠超出搶奪那200萬美元的需要。他拿著一枚硬幣到處讓人猜,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放走過猜對的人。這是一個不可解釋的幽靈,他殺人沒有理由,甚至也沒獲得快感,殺人就是他的原則。靠著結實的劇作和哈維爾·巴登的傑出表演,這個人物有一種可觸摸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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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色扮演大反派的哈維爾·巴登,成功將奧斯卡男配收入囊中


這個角色渾身向外發散著寒氣,令人想扭過頭去躲避直視。我向一個美國英語教師推薦這個故事,她說不想看。

有一個地方曾經讓我很奇怪。當齊格要求莫斯的妻子卡拉·珍猜硬幣決定自己生死之時。她跟齊格說,“硬幣不會說什麼,是你”,這裡跟全片的絕望、孱弱調子不同。

在這裡,科恩兄弟對小說做出了貌似細小的改動。李安非常忠於張愛玲小說《色戒》,但在他要說出自己話的關鍵時刻,他就不吝對原著做出驚天動地的改變。王佳芝放走易先生後坐上黃包車,李安在這裡把她要去的地方由原著的“愚園路”改為“福開森路”。以此選擇,王佳芝再次對鄺裕民等同志們做出了決絕的背叛而將愛情與信任給與了易先生這個國家的敵人。

在《老無所依》原小說中,珍是猜了硬幣的,她猜錯了。在影片裡,珍不理會齊格,她就沒有猜,這一改動意義非常。用這一筆,科恩兄弟或許是試圖用

微弱的理性來頂住瘋狂殺手的摧毀性力量,來對齊格這個人物和人性中那恣意爆發的邪惡做出一點回應和抵抗。

黑色電影作者偏愛使用的偶然性在故事裡反覆出現。除了殺手到處讓人猜硬幣,埃德警長也愛講一個人拿槍殺牛,子彈卻反彈回來打傷了他自己的肩膀這類話題。這一類筆觸強化了影片的那種悲觀絕望調子 。

影片的故事情節也結束在一場毫無緣由的車禍。

齊格莫名其妙地被一輛車猛烈撞擊,他的胳臂被撞斷了,警車呼嘯著接近。可是,沒有兇徒落網,沒有懲惡揚善,齊格依舊安然脫身,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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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因遵守交通規則而遭受猛烈撞擊,這或許就是影片黑色幽默之處


作者這樣結束故事,讓我們看到邪惡如何猖獗、自信,而殺人狂徒又如何像個不死幽靈。他安然脫身時,我分明聽到魔鬼的咯咯笑聲。

豆瓣網友艾小柯有段評論我很喜歡:“對比之下,空曠更加空曠,黑色愈加漆黑,無奈更加有氣無力。而齊格鬼影一般的臉,深深刻在了人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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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的形象深入人心


憑著精心雕琢的視覺處理和有機編織的敘事結構,這兄弟倆將邪惡與黑暗裝點出無限魅力。伊伯特說他們創作出《冰血暴》這種作品是一種“奇蹟”,而《老無所依》“是另一個奇蹟”。(To make one such film is a miracle. Here is another.)

閱讀《老無所依》,我的思緒不時跳到《正午》。在那裡,凱恩警長面對群眾的冷漠、自私、短視而在孤身抗惡之後扔掉警徽離開小鎮,《老無所依》中,老警長埃德對人性中無端的惡生出徹底的絕望、無力。

影片跟小說一樣,以他的茫然絮語結尾,留給我們的是陣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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