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張曉剛的新作

(文 / 崔燦燦)

女性的肖像、吊燈、浴缸,是《鏡子2號》裡的全部形象;相連的橢圓形,傾斜的透視,露出一角的場景,將形象推向空間,某個含混的境地。像畫面裡綠色的牆裙,那個景象對我頗為熟悉,也似曾相識。這種場景在張曉剛新作展中極為普遍,你一定在生活中目睹過相似的情形。

谈张晓刚的新作

張曉剛《鏡子2號》,142 x 112 cm

2018 ,紙本油畫,紙張、棉線拼貼

攝影:Guy Ben-Ari ©張曉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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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鏡子1號》 佩斯畫廊紐約空間

2018年9月7日至10月20日

攝影:Guy Ben-Ari©張曉剛

我常常在張曉剛的畫作中看到自己曾經感受過的氣息,可能源於1990年代或更早,某個公立醫院的病房中,或是蘇式建築的辦公室裡下午3點的陽光,它從社會主義大街上照射而來;也可能來自我的知識經驗,某個電影的鏡頭,如《霧中風景》裡懸置在海面的雕塑,一隻列寧的手臂;或是小說中描述的場景,卡夫卡筆下的某個房間,雷蒙德.卡佛寫作的目光;或者只是相似,無法明確的辨析。下午三點的光和1990年代一樣的親切,而又遙不可及。無論何故,我對張曉剛的作品都有一種真切的想象:在我凝視畫面時,總是不可避免地與過去看到的一切,或是腦海中隱含的某個瞬間進行關聯。

在眾多真實反映中國政治圖景的作品中,張曉剛的畫作描繪了一個與現實有著差異的世界。敘事性和文學性,個體的私密和悲觀,成為他個人創作的顯著風格。以至於,我更願意獨自去觀看他的個展,不同時期的作品構成的一個連續性時刻。也只有在這個時刻,被政治圖景遮蔽的意義才得以浮現:張曉剛的繪畫超越了現實的存在,它將觀者引入一個由閱讀、感知、聯想所主導的虛像空間。在空間和虛像記憶的遷流中,我們熟悉那些畫面中的眼神、動作或是場景,但又像是自己的眼神、動作和呆過的地方。驚鴻一瞥之間,我們在鏡子裡開始閱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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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凳子上的人1號》,2018,

紙本油畫,紙張、棉繩拼貼,

187 x 82 cm

攝影:Guy Ben-Ari ©張曉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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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床1號》,2018,紙本油畫

紙張拼貼,109 x 99 cm

攝影:Guy Ben-Ari ©張曉剛

一樣的衣著,相似的表情,同樣不知所起的光斑。這是許多孩童,踩著凳子,望見的大人的世界。《凳子上的人》描述了這個許多人有過的情形,我們曾經努力的接近成年人的視角,窺視高處衣櫃裡可藏匿秘密的角落。偶爾,模仿照片的樣子,舉起錦旗,儀式般的敬禮。但只是模擬動作,並不分享對於意義過多的期望和失落。那時,我們還未成為社會的工具,未有階級的區隔。孩童有它自在的世界,就像列車駛過窗前,它並不關心一個孩子,某一時刻對它的努力張望。一如張曉剛畫面裡的世界,從不回應我的凝視。

閱讀是進入虛像世界的第一步。我們辨識出一些基本的器物,懸掛的老式燈泡下,疊放著整齊的行軍被,床邊是一字排開的熱水瓶和放在桌臺的雕像。原諒我在“物”之前堆砌的大量形容,它們的社會學意義早已被充分的解讀。我更感興趣的是張曉剛所作的形容部分,它們被置於何種情形中,敘事又是如何展開。感知成了第二步,長方形、橢圓形和混合而成的多邊形,直接影響了觀者對於形狀的某種反應。反覆被運用的封閉性空間,四分之三視角的透視,暗示著作者觀看的位置。它為觀眾營造了進入敘事的路徑,由畫外向內延伸的結構,成了讓觀者進入空間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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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浴缸》,

2018,紙本油畫,畫報、棉線拼貼,144 x 203 cm

攝影:Guy Ben-Ari ©張曉剛,佩斯畫廊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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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畫像》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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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緣:大家庭 No.2 》 1995

但更多時候,“邀請”在張曉剛多數作品中,也包含了阻力。一種兩級的張力,始終徘徊。一方面空間向外開放,邀請我們進入故事。像是追憶的開始,吸引我們,重返過去的某個情形。那一刻,感受孤立於現實之外;另一方面,他又讓這個空間徹底封閉,沒有門的牆壁、冰冷的背景從未提供出口。它迫使觀者停留,囚禁其中。那一刻,觀看的寂靜有些孤單,進入冰冷的在場。人們開始從靜默如謎的溫情中離開,身在別處,記憶遠去。

不同的空間結構和敘事關係在張曉剛的繪畫中反覆出現,不斷重複。早期《大家庭》系列,端正的視角下,人物佔據了畫面的中心位置。交錯的個體之間,並沒有留多少縫隙。背景裡,平面而又沉悶的灰色,有些壓迫,一切喧鬧和灰塵都被這瀰漫著疑雲的背景所籠罩 。存在於這個空間之中的人,很難在這裡找到歸宿感。相反,這個空間顯得陌生、怪異。漂浮的雲朵擋住了所有天空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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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矇眼者之舞》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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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品》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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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1號:重生之門》 2016

當空間區隔了人和外部世界的聯繫,只剩下薄得可憐的牆壁和孤獨的自己。直到《失憶與記憶》系列,這個隱性的“牆”才變成了實體。張曉剛為畫面設計了複雜的空間,物像隨之豐富起來。平面的背景變成了立體的空間,平行的視角變成了四分之三側視。之後,廣場、碼頭、大街、荒原,和囚籠式的狹小四壁,在張曉剛給予的目光中得以窺視,相互交替。似乎,上一系列的困局在此得到解決,空間有了更多的選擇。然而,空間沒那麼容易被釋解,在我們充分閱讀和用力感受之後,這一切的努力仍是徒勞。窗外不是美麗的風景,依然灰暗不已;無盡的地平線,總是被阻隔。風景彷彿被施了魔法,成為另一個陰鬱的異鄉人,顯得沉重而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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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者》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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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者》 2016

過渡、短暫、偶然便是現代性的所有本質。沒有點亮的燈,成了一個曲徑,它將釋解畫面中的許多秘密。光是空間的來源和顯像,它在中世紀的藝術裡隨處可見。即使在古典或現代時期,倫勃朗或是梵高的世界,光仍將整個畫面聚攏,它賦予萬物形狀、色彩和秩序,猶如神燈。但在張曉剛的畫面中,這盞“神燈”黯然失色,不再高高在上。手電筒只能照亮微小的局部,老式的燈斜插而入,只是敘事的一個象徵。光和一本書、一個沙發、一張床鋪,或是綠色的牆裙一樣平等,卻也一樣的迷惑。

2016年,張曉剛在佩斯展出了一批充滿超現實意味的作品。空間的盡頭第一次出現了敞開的門。我們似乎看到邊界之外的希望,一個可以被想象的王國。然而,張曉剛並未提供一個真正的出口,樹枝、雕像、帶著面具的人,彷彿一個不詳的徵兆,在門外阻隔了我們。此時,門外分明不是一種希望,而是潛在的危機,讓我們無處可去。或者說,在敘事的情節裡,它只不過是另一個封閉空間的開始,一個重複的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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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沒有缺席的出口,仍不可抵達,讓我們回到室內。熟悉的事物散落在房間各處,熱水瓶、手電筒、床、沙發來自於相似的時代,有著相似的命運。但在這個空間裡,它們既不在自己原有的情形中,也沒有建立緊密聯繫,只是有些微微的不安。孤立的寂寞,在此油然而生。我發現,這些畫中的寂寞感源自溝通的缺席,人和物要麼獨自沉溺,要麼朝向他處。溝通的紐帶在這個超現實意味的房間裡,呼之欲出,又嘎然而止。至此,兩極的張力再次浮現,張曉剛在畫布上通過一個空間和敘事的詭異設計,營造了另一種不可抵達的圍城:人並不會因為獨處而孤獨,就像人並不因身在人群中而不會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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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空間結構和敘事關係,在2018年即將在紐約佩斯的展覽新作中,得到最完整的呈現。張曉剛從畫面內部的形式搭建,走向材料運用的延展。這些紙本作品由各種不規則的紙片拼接而成,它們有著各自的處境和情形。交疊式的空間,不僅體現在作品的敘事結構上,更表現在形狀、材質、空間的複合關係上。它將張曉剛最典型的線索,重新連接,畫面中虛構的空間和材料的真實空間得以彌合。它們之間彼此印證,而又各自引申,沒有任何一方可以全部主導。

當你意識到畫中的情形,只是一個記憶的虛像空間時,材料又讓你察覺事實空間的存在。當你開始凝視於真實的材料時,你之所見的拼接方式,又從不曾在現實中存在,它只是另一個虛像的幻術。例如,作品《浴缸》中,畫面上繪製的瓷磚和拼接的紙張,有著相似的面積和形狀。它們同樣以格狀的方式在牆面分佈,盡力的模仿彼此,時空難辨真假的落入含混。它們既在畫作中,又在畫作之外。只有報紙和繩子留下了一絲線索,現成品攜帶的真實信息,讓我們目擊現實,虛像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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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回到開始的《鏡子》,兩個橢圓形作為進入畫面的第一步。我們凝視形狀,若有所思。直到畫作中的幾何形體開始枯燥,經驗為我們搜尋了敘事的可能。這是兩面鏡子,一邊有一位女性的肖像,另一邊斜入的吊燈混合著浴池的一角。經驗告訴我們,它們沒有直接的關係。它們來自中國的紅色革命時期,西方某個洋房裡的燈具,現代極簡的工業產品。但它們為什麼會在一起?超現實的意味躍然紙上,藝術史將我們帶向敘事的方法,而交疊的情形又將我們指向空間的結構。不妨,我們隨著空間和敘事,繼續遠行。是什麼導致了這些?為什麼如此親切,卻又有些陌生,不可觸及,以至於在畫面中反覆出現,始終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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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藝術家並未給出答案,當然,從未有唯一的答案。但我卻有一個真切的想象,在亢長的寫作中,揮之不去,有關卡夫卡小說中的一些情形:《變形計》裡被囚禁在房間角落,試圖挽回所有記憶的格雷戈爾;《審判》裡在法院的迷宮四處碰壁,卻被進一步推向深淵的約瑟夫;在《法律門前》為了尋找“法”,等了一輩子的鄉下人,卻始終進不了那道門;《城堡》裡費勁各種周折,東奔西突,卻始終無法達到目的地的K;被家庭驅逐到美國,去往新大陸,又被舅舅趕走,再逃離西方飯店,但終究消失在新大陸裡的《失蹤的人》。這些熟悉的故事,關聯了張曉剛的繪畫,也映射了我們自己的過去。我們經歷過的,我們也會把它帶在身邊,像是揹著一卷卷的膠捲。有時我們自己瞭解它,有時只能在別處才能拉開它。更多時候,我們需要登高和跳躍,只是為了在鏡中,讓自己和自己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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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張曉剛的作品如何變化,人物的形象卻從未變更。這些形象讓我倍感熟悉,在紐約下城的夜晚,倫敦唐人街的中午,北京馬路的清晨......我們所見的中國人的臉龐,有著多少相似的氣息。他們隱忍、堅韌,又試圖自我豁達;擔負著多方的責任,飽經磨難後的小心翼翼,讓他們有些謹慎,難得直接;他們對家庭有著最複雜的情感,彼此依賴,隔閡,而又相互控制。他們並非一個全然的集體,也絕非一個孤立的個人,他們所顯現是關於這片土地,投射在人上的空間記憶。在我看來,他們是比現實更真實的,關於中國的虛像世界。這總讓我想起愛德華.霍珀,第一個刻畫出“ 最深刻的、反覆出現的對美國式孤獨的浪漫印象”。他是美國藝術史的開篇,他是捕捉美國式現代性憂鬱的天才。或者說,張曉剛同樣創造,並捕捉了屬於中國的肖像記憶,也只屬於中國的百年孤獨。只不過在這裡,寫實被寫意替代。

寫於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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