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喜民老了,他頭髮完全花白,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嗓音也越來越嘶啞。
但是他每天早起都要吊嗓子,想讓歲月的侵蝕來得不要那麼急切。“嘿嘿嘿,吼吼吼”,後腦勺和下頜的肌肉一起用力,音節從撐得渾圓的喉腔裡一個個彈出來,就像一顆顆子彈。
他知道自己的衰老不可避免,但是作為華陰老腔的第十代傳人,他最惦記的,是老腔不要一起老去。
老腔是陝西省華陰市雙泉村張家戶族的家族戲,脫胎於皮影戲。後者已經流傳了2000多年,見證過西漢長安坊市的繁華,也見證過清末老北京天橋下的熱鬧。如今在華陰市,會唱老腔的人只有20多個,平均年齡超過了60歲。
張喜民的老腔戲班曾經遠近聞名,從雙泉村一直唱到山西、河南。上世紀80年代行情最好,一年演出上百場。直到後來,電視機把戲臺前的村民都拽回了各自的屋裡。
華陰市華山老腔藝術保護髮展中心主任黨安華找到了張喜民,他們和其他的老腔藝人一起,把這一聲吼從皮影戲的幕後吼到了臺前,吼到張藝謀的電影裡、《白鹿原》的話劇舞臺上、春節聯歡晚會的演播廳中、人民大會堂的穹頂下。他們甚至漂洋過海,吼到了美國的音樂廳裡。
即使收穫再多掌聲,張喜民仍然曉得,這門家族藝術正在面臨後繼無人的危機。他有兩個兒子,卻都對老腔不感興趣。
如今,這位71歲的老人,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孫子張猛身上。
張猛有著燙卷的劉海兒和推平的鬢角,愛穿牛仔褲和旅遊鞋,用手機自拍時會開美顏功能。這個90後年輕人今年剛剛大學畢業,從福建回到了雙泉村老家。
小張學的是測控技術與儀器專業,老張只知道孫子唸的是“理工科”。這位老人能背下來十幾本老腔劇本唱段,能一個人演出生旦淨末醜五種角色,卻沒法把那個拗口的專業名稱念出來。
2005年張猛剛上小學,中央電視臺的《戲曲採風》欄目到雙泉村錄節目。鏡頭對著張喜民,主持人卻把目光投到了一旁的張猛身上。
“愛不愛聽老腔?”主持人問張猛。
“不愛,愛聽流行歌曲。”這個年幼的孩子回答。
可作為老腔世家的新成員,到了該打基礎的年齡,他還是得跟著爺爺一起,吊起了嗓子,拉起了月琴。那時他人小力微,抱不起月琴,張喜民就專門給他做了一把小的,琴身小了一整圈。
這把小月琴陪著張猛度過了大學的歲月。他在離家1800公里的地方上學,在那個南方沿海的小城裡撥動琴絃,唱幾句關中古音,假裝家鄉並不遙遠。
那唱腔曾經一度叫他牴觸,高中住校的時侯,這牴觸到達了巔峰。週末回了家,他會假裝作業沒有做完,不肯去吊嗓子,一個小時能寫完的作業,張猛拖著四五個小時,還坐在桌前不肯擱筆。他羨慕同學抱著的是吉他,唱的是搖滾,時尚又炫酷。
那時他沒把這牴觸說出口,可張喜民仍然察覺到了。老人看著孫子臉上緊繃的表情,什麼都明白了,也都能夠理解。
“沒為這個批評過他。一村姓張的,沒有年輕人唱老腔。”老張說。
用張喜民的話講,無論是華陰老腔還是皮影戲,原本就是一門“謀生的行當”。老張家祖祖輩輩,也的確是憑著這一嗓子絕活兒,一代又一代地討生活。
老張用了大半輩子親眼見證時代的變遷,無論是人們打發時間的方式,還是養家餬口的手段,都在不斷變化,不斷豐富。許多傳統的東西變得不夠快,就被向前飛奔的時代拋下了。張喜民幼時剛學識譜,用的是傳統的工尺譜,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如今在大部分人眼中如同天書。
“想靠唱華陰老腔謀生,天賦好的都得學一兩年,有這個時間,年輕人去打工賺錢,都夠賺四五萬塊了。”張喜民感慨。
他早已不再堅持老腔“傳子不傳女、傳親不傳外”的古老規矩,幾年前就開始開班授徒。出於保護傳統文化的目的,華陰市文化局也與渭南師範學院絲綢之路藝術學院簽訂了傳承華陰老腔的教育實習基地共建協議書。
而在黨安華看來,沒能吸引年輕人的原因,或許是宣傳得不夠。但張喜民覺得,大多數報名來學華陰老腔的年輕人,都看了2016年春晚。那次的演出,直播給了全國的觀眾,讓張喜民和他的老腔劇團一下子又火了一把。但吸引來的學徒往往只是三分鐘熱度。
方言也是個門檻,就算是100多公里外的西安,想學老腔就得矯正口音。只有跟雙泉村的口音嚴絲合縫了,才能把華陰老腔的每一個字唱準。
張喜民承認,許多地方小戲都有各自的口音,這或許導致了一個地方的人才能聽得懂、唱得出當地的小戲。許許多多的小戲,就這樣侷限在一村一縣的範圍中,隨著時代的變遷慢慢消亡,其中大部分,都沒能得到如同華陰老腔這樣三番兩次“起死回生”的機會。
華陰老腔的這幾輪翻紅,也讓張猛生出憑著家族衣缽謀生的希望。在福建讀書的這幾年,每個假期他都要趕到全國各地,陪著爺爺站到大大小小的舞臺上。他甚至想過給老腔注入新元素,試圖和大學吉他社團的同學一起,把老腔和搖滾結合起來,最終的效果卻有些“不倫不類”。
最後一個學期,張猛原本已經開始在當地尋找工作了,也得到了幾個入職的offer。可爺爺對他隱約的期盼,他察覺到了,也很難無動於衷。最終,他決定回家。但他的現實考慮是,能進入文化局系統內就繼續學習下去,他開始備考公務員。
張喜民對孫子很有信心,儘管他說,自己已經不再強求家族的傳承,可若是張猛願意唱下去,老人仍是高興的。
前些年有電視臺找他錄節目,張喜民和他的演出團隊站在了舞臺上,電視臺卻不滿意:“都是老人,沒有一個年輕人,這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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