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生為你背黑鍋(人生故事)

終生為你背黑鍋(人生故事)

1

我出生的小山村風景秀麗,民風淳樸,特別是我們家,簡直淳樸得過了頭。

從我有記憶開始,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無底線的樂善好施。比如每年殺年豬,奶奶都要大擺筵席,請全村人肥吃肥喝不算,臨走每個人還要帶上幾斤豬肉回家。等到客人們走得精光,年輕的媽媽摟著我對著滿屋狼藉和空空的豬肉案板發呆,奶奶就會一邊收拾一邊許諾說,明年的豬肉一定誰都不送,都留著自家吃。

可到了第二年,一切如舊。

不僅如此,還有奶奶辛辛苦苦磨的小豆腐,跟媽媽一下下舂出來的黏米糕,總之只要是稀罕點的好東西,奶奶都會毫不吝惜地送給全村的每戶人家,而他們,卻很少回報。

小學三年級期末考試的那天早晨,班裡最霸道、學習總是倒數第一的金曉滿一邊用腳踢著我的椅子腿,一邊用命令的口氣低聲說:一會數學考試,你必須把後面大題的答案丟給我!

我撇著嘴舉起手打算跟老師報告,他又狠狠踹了一下椅子腿,聲音更加兇巴巴:你要敢告訴老師,我就讓你們家家破人亡!

憤怒的我正要反唇相譏,他卻湊近我用更低的聲音說:這是你家的一個大丑事,不信回家問你奶奶!

他的話惡毒中帶著得意,我惶恐地放下了手。

那次考試我還是配合他作弊了,很不幸被老師抓個正著。放學後,幾個調皮的同學跟在我們後頭拍手喊著:搞對象!金曉滿和羅彬搞對象!

一進大門,我就大聲嚎哭起來,逼著奶奶、媽媽去金家給我討回公道,可她們臉上的憤怒被恐懼覆蓋,過了好久,奶奶才哆嗦著安慰我:彬啊別哭,奶奶一會就去找曉滿他媽說道說道,這事兒千萬別跟人提了,尤其是在學校!聽到了嗎?

聰明伶俐的我從她那發白的臉和有氣無力的話語裡判斷出結果,我這公道是甭想討回來了。

她們到底在怕什麼呢?那些年每當我提起這個話茬,和諧溫暖的家庭氛圍就會立即消失,所有人都白著臉黯然無語。漸漸的,我也就知趣地不再發問。

我在鎮裡讀初中時學習成績依然不錯,身高也已經一米七二,經常會接到男同學的情書。倒黴的是早已輟學的金曉滿也開始來騷擾我,我只能無可奈何地躲著他。我知道,就算告訴爸媽,他們也沒什麼辦法保護我。

終生為你背黑鍋(人生故事)

2

初三下學期的一天,我回家的時候天都黑了,村口的大樹下突然躥出一個高高的人抓住我的車把,笑嘻嘻地說:羅彬,害怕了吧?我送你回家。是金曉滿!車子被迫停了下來,我強壓怒火和厭惡,淡淡地說:放開,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金曉滿輕佻地吹了下口哨:你喊啊,大點聲,最好把你們家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都喊出來!

天啊,怕什麼來什麼!我正不知所措,他已經近身過來摸我的臉了。我想都沒想,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他愣了一下,惡狠狠地說:你不怕你老子挨槍子是不是!說完就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掙扎,卻不敢喊叫。

這時一輛自行車行了過來,緊接著,一個人衝了上來,一腳踹翻了金曉滿,一個熟悉的聲音罵道:兔崽子找死!

是爸爸!我嗚咽著撲到他的懷裡。金曉滿爬了起來,一邊後退一邊威脅著:你等著!看是誰想找死!說完一溜煙跑掉了。

我和爸爸進了家門,爸爸吩咐我回房間吃飯,然後堂屋的門就合上了,他們仨小聲地說著什麼,不時還夾雜著兩個女人的哭泣聲。我心亂如麻,預感到就要有一件大事發生,一口飯都吃不進去。

夜深了,媽媽喊我過堂屋去。

他們的眼睛都是紅腫的,包括爸爸。

爸爸三言兩語說出了一切。

奶奶一共生了兩個兒子,除了我爸還有個大伯,他十八歲就因為傷害罪被判了幾年刑,出獄後倒像有了資本似的,欺男霸女,村裡人敢怒不敢言。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奶奶跟鄰居們出去走百病,爸爸在工地加班回來晚,喝多了酒的大伯居然侵犯正在廚房切菜的媽媽,正巧爸爸回來,憤怒之下一菜刀砍中了他的頭,送到醫院也沒搶救過來。

奶奶匆匆忙忙把大伯火化了埋掉,村裡人心知肚明,卻頗為默契地為我們家保守著這個天大的秘密。

我盯著爸爸那早生的白髮,他才三十六啊!我是他的女兒,我不能讓他吃槍子!我結結巴巴地說:爸,我、我答應跟金曉滿好,他就不會到處亂說了。

不行!這句話是三個人異口同聲喊出來的。爸爸拍拍我的肩:爸不能賠上你,彬彬以後還得有大出息呢。爸決定了,去自首。是死是判,我認了。

媽媽抱著爸爸的胳膊放聲痛哭,那是一個不眠的夜。

因為大伯有錯在前,又有鄉親們的聯名具保信,爸爸被從輕判了二十年徒刑。

在這樣的精神壓力下,我被特招進了一所省城藝校,學習服裝表演。一年後,積勞成疾的奶奶撒手人寰,媽媽索性把土地承包出去進了城,在一家飯店打工。飯店的老闆姓代,是個怪和氣的鰥夫,他對媽媽很關照,對我也特別和氣。

高三時我開始住校,為了報考服裝學院日夜拼搏。隔兩週,我會回飯店看媽媽一次。那天我下了自習,意外地看到媽媽站在宿舍前,更意外的是她豐腴的身體居然裹著一件黑貂皮衣。她不敢直視我驚愕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告訴我,代伯伯決定開一家三層樓的大飯店。我還在心裡嘀咕,人家的事她為什麼要特意跑來跟我說,媽媽的手已經下意識地放在小腹上,垂下眼說,代伯伯向她求婚了。

我呆若木雞地聽媽媽淚眼汪汪地哭訴著,說我讀藝校特別費錢,靠她的薪水哪讀得起,一直是代伯伯在幫襯。說我的未來一片光明,一個殺人犯爸爸會成為我前途的絆腳石,只要我改姓代,就有了嫁個體面人家的資本。這幾年,你不是也不敢讓同學知道身世嗎?

在她淚水的浸泡下,我心裡的天平在一點點傾斜。可是爸爸,爸爸怎麼辦呢?

媽媽帶著我去探監,給爸爸買了好多吃的穿的,又存了五千塊錢。在會見室裡,爸爸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直到媽媽哭訴到我的前途直至嫁人時,聽筒裡才傳出一聲悲愴的嗚咽,夾雜著短短的兩個字:同意。

我改名叫代懿,如願考上了服裝學院。代伯伯的新店開張時,媽媽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這讓前妻沒生養的代伯伯感激涕零,對我們娘倆慣得更狠了。

大學畢業後我留校任教,然後如媽媽所願嫁進了好人家,又生了一對龍鳳胎,生雙胞胎是會遺傳的,夫家一直在期待這一點,而我的肚子也的確爭氣。我沒忘記仍在監獄裡的爸爸,可是讀書、結婚、生子,一步步走過來,去看望他的次數少得一隻手的指頭就數得過來,當然錢是一直寄的。

終生為你背黑鍋(人生故事)

3

冬至那天,我帶著一對兒女回家省親,一樓大廳開了家宴。廳堂裡笑語喧譁,孩子們嬉鬧玩耍,氣氛熱得一塌糊塗。這時我似乎聽到外頭有爭執的聲音,就走了出去。

外頭飄著小雪,代伯伯在跟大門外的一個流浪漢似的男人吵著什麼,我凝神一看,是爸爸!

我激動地跑過去,剛要開口喊他,老公推開門走了出來,喊一聲:代懿,是誰啊?吵什麼?

我的腳戛然停住,爸爸張開的嘴也合上了,只略一猶豫,他就掉頭走了。代伯伯給我使了一個眼色,輕描淡寫地說是個耍無賴的乞丐,就拉著我老公回到大廳。

我外衣都來不及披,拉開大門跑了出去。

街上冷冷清清,我匆忙尋找著,低聲喚著,我知道他不會離我太遠。果然,在一個垃圾箱的後面,他慢慢探出頭來,嘶啞地叫了一聲:彬彬。

爸爸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而且瘦得厲害。我問他怎麼會提前出來,又為什麼不通知我去接他?他悽然搖頭說:好不容易熬到減刑,卻查出得了治不好的病,想偷偷看看你和孩子,就回老家等死去。

我使勁抓住他的手哭泣,他的手冰涼冰涼,讓我一連打了幾個冷戰,這時才醒悟到外衣都沒穿。小樓方向已經傳來了老公的呼喚,爸使勁推了我一把,趔趔趄趄地消失在風雪中。

我不甘心就這樣讓他等死,帶著他西醫中醫的到處看,可結果都是殘酷的一致。他越來越衰弱了,卻堅持不肯見媽媽,她的電話也不接,我想,他對媽媽是懷恨在心的。

直到彌留時迴光返照的那一刻,他才破例要求給媽媽打一個訣別電話。電話接通了,媽媽哭著說自己正在雙胞胎兒子們的小升初考場,趕不過來。我把電話放在爸爸的嘴邊,他一字一頓、異常清晰地說:衝你把彬彬帶得這麼出息,我不恨你了,這十多年大牢,沒白白替你蹲。

我驚駭欲絕地盯著爸爸,腦子亂紛紛的,許多話脫口而出:你替媽媽蹲大牢?難道說,大伯是媽媽殺死的?我想起來了,當時媽媽在廚房切菜,大伯喝醉了酒。就是這樣!你為了她一直在背黑鍋,連奶奶都瞞著,對不對?不,你不全是為了她,你還是為了我!對不對?

媽媽的哭聲洶湧而來,電話跌落在地板上,我慢慢跪在爸爸的腳下,淚就如同決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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