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杜小指

五年前的夏天老顧在蘇杭,他於午後騎上單車沿京杭運河一路飛馳,紅框眼鏡斜劉海,很有青春飛揚的味道。

我曾在想象中沿著他張揚的腳步且行且歌,與他共同尋找著江畔眺望的眉目如畫的溫婉女子。行隨流水,浩浩湯湯,老顧的未知之旅中流轉著我期望的目光,顧盼過灰暗質樸的石橋,定格在昏懨悠長的雨巷。野渡口長了青苔的木階,草房子隨風飄搖的風鈴,我們在晚風中合上雙眼,靜聽歲月的呼嘯滄桑。

我這麼想著,心裡便得到些許滿足,客人的催促聲也變得不那麼令人生厭了。那時我在一家酒店做服務生,酒店很小,人員不多,掃地傳菜清桌搬酒,處處有我,大廚訓二廚,二廚就訓我們這些廉價的服務生。我特別羨慕那群服務員姑娘們,她們做的活比我們少,口糧卻比我們多。

閒暇時我總愛瞅兩眼吧檯。一般站吧檯的是小指姑娘,她眼睛很大,人卻很瘦弱。興許是乾飯店的飯點總是吃不上,所以她的瓜子臉不到一個月瘦成了錐子臉。作為到那裡打工幾個月的老鳥我有些看不下去,常去附近超市買些可比克上好佳之類的零食拿給她。記得我與她第一次說話就是在我遞給她一包上好佳之後。

我說,喂,你好。

我又說,就是說你,新來的。

我還說,對,別四處張望了,就你。

然後她終於唯唯諾諾地進入了我的獵捕範圍。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又說,你怎麼不說話。

我還說,看你,都瘦成直板了,喏,吃點薯條補補。

她有些不知所措,大眼睛裡滿是慌亂,她的手是往外推的。我說,拿著吧,出門在外得吃飽,別讓家裡人擔心。我說這話時,是模仿我媽苦口婆心的語氣。老女人勸小女人,往往收效顯著。她抱著薯條,眼睛看著我剛剛掃過的地面說,哦。臉紅的像剛被人調戲的小媳婦。

小指初來酒店時吧檯的風騷姐還沒走,她做的是迎賓的職務。就是站在酒店的玻璃門前對著進進出出的客人鞠躬,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標準笑容:“您好,歡迎光臨。”而清閒的服務員姑娘們圍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嘰嘰喳喳議論不休,手裡抓著我送小指的薯條,斜眼看門口清瘦的身影不停地彎腰問好。

直到矮胖的經理邁著歪歪扭扭的八字步從休息室走出,用他念聖旨一樣的嗓音吩咐:“服務員各回各自包間,杜小指你跟著季青去後廚幫忙”,我們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我問小指,她們有沒有欺負你?

我又說,誰敢欺負你你告訴我。

我還說,你是第一次出門打工吧,這麼靦腆。

只有我們兩人獨處時小指才表現的不像個啞巴。她一臉無奈,厭倦地說,也不是靦腆啦,就是覺得那群女的又俗氣又愛算計,不想跟她們說話。

我看著略顯肥大的工作服鬆散地裹在她身上,她細長雪白的脖頸裡醞釀著一聲悠長的嘆息,嘴唇因為說了太多聲無人理會的問候而有些乾燥,那雙清澈的眼睛總是茫然失措,又有渺茫的希望深藏。

我暫時淡忘自己的年齡,扯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姿態,只希望她能聽從我的勸誡:“你還小,圖樣圖森破嘞,你看人家風騷姐,跟同事關係處的多好。”

“風騷姐?”

“對啊,就是前臺那大姐。”

前臺的大姐,是這家酒店的招牌式人物,一臉濃妝化得看不出實際年齡,總是一副上低下高的勞模級省布料打扮,腰肢扭得咯吱作響,媚眼拋得風生水起,久而久之,大家就稱呼她風騷姐了,甚至都忘了她本名。她走過的地方,我總要細心清理,生怕有粉底掉在地上,記得我初來這裡應聘時,一見風騷姐,還以為進錯了場所,嚇出一身冷汗。

我正搔首弄姿向小指展示,後廚老師傅一聲爆喝:“小崽子,別勾搭女娃子了,傳菜的都忙成陀螺了!”說著把標有315記樣的清炒蝦仁丟到我托盤裡,還不忘給我後腿一腳。

真正使人產生疲憊的不是忙碌,而是不知為什麼而忙碌。我腳步虛浮臂膀麻木,汗流浹背穿行在人來人往的前廳走廊,酒後誑語,生日祝福,兄弟宣誓,商務會談,透過虛掩的門傳進走廊,聲嘶力竭,浮生百態。走廊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忙,房間裡,大快朵頤,嬉笑怒罵。酒店彩燈交相輝映,蘭膏明燭,華鐙錯些,中庭生桂,華燈何煌!人們在這裡迷失,彷徨,吶喊,嘶吼。窗外萬家燈火次第熄滅,遠處的人家在漫天繁星的鋪蓋下淺眠。

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風騷姐對我的勸告。

那是我剛來這裡的時候。大家或坐或蹲,各自吞嚥著自己的口糧。風騷姐就坐在我旁邊,正賣力在漫山遍野的豆芽中翻找著一星半點的肉片。等她手裡的饅頭啃的差不多了,開始仔細打量我。

她把臉湊近,似乎這樣能把我看的更清楚一些。嗆人的香水味飄過來,我差點打噴嚏。她妖異的眼睛在煞白的臉上顯得有些古怪,不過我隱約感覺得到其中的善意。

她好似很疲憊地開口:“弟弟,你是幹短期,還是長期?”聲音一如既往使人聯想到某些風月場合的肉包子:“老闆,您是點鐘,還是包夜?”

“應該是長期吧,別的我也不會。”

“你原來是在職高?”

“對,也學不著什麼東西,後來乾脆不上了。”

她嘆了口氣,語氣裡竟有了悲天憫人的感覺:“服務生這種活不能長久,太吃青春飯了,等你老了,做著大體力勞動,拿著微薄的工資,會後悔的。幹嘛不趁年輕,學個一技之長,到哪裡也有口飯吃。”

看她一臉熱切,我也就沒告訴她,其實我在職校學的導遊,也是吃青春飯的行當。

杜小指來店裡滿一個月,拿到了她的第一份工資。我們請了半天假,逛了商業街美食巷,轉了大潤發沃爾瑪,最後兩手空空在一家小店吃了熱氣騰騰的雞公煲。店面很小,只有店主小哥一人在忙碌,他開著音響,放著今天你要嫁給我,肥碩的身軀在狹小的空間裡扭來扭去。如果我有這樣一家小店,該有多好。我會在晴天放hip-pop,雨天放民謠,如果附近酒店的服務生小指和她的女同事來這裡吃飯,我就給她們免單;如果她和男同事來,我就給他們加一百勺辣椒。

我們大口咀嚼著碗裡的米飯,扒拉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滿嘴跑火車。小指掰著指頭一個一個數落我們的同事,這些日子她跟同事們熟絡了許多,但她清冷的氣場依然飄蕩在酒店的每一個角落。而我給她講我出生的村莊,還有我的發小老顧,講我歡快的無憂的幼稚的值得懷念的童年。

回去的路上華燈初上,正是這座城市夜生活的開始。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夜空澄澈像油畫,小指在星光下仰頭,撲閃著眼睛,如同電影中的女孩子誦讀唸白,留在夜風中的只是一聲輕嘆:“良辰美景奈何天。”

“你也聽王菲的歌?”我沒話找話,順帶著在嗓子裡找調打算哼幾句。

然後小指笑了。興許是她的笑太罕見,這曇花一現的驚豔足以打破世上最厚重的堅冰。她得意洋洋:“沒文化真可怕。季青哥,這是《牡丹亭》裡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你怎麼不說話了。”

“沒什麼。”

“……”

“哎,小指。”

“幹嘛?”

“你笑起來挺好看的啊,怎麼不多笑笑。”

“物以稀為貴,我笑的多了,可就沒價值了。”

回酒店時風騷姐正在收拾行李,花花綠綠的內衣褲在白色手提袋裡很是晃眼。

“怎麼?請長假了?”我用對每個同事都大同小異的口氣打了聲招呼。

“嗯,是長假。”

“多長?”

“這輩子有多長,這假就多長。”風騷姐合上箱子,走到我面前,她摸摸我劉海的頭髮,用十分認真的語氣對我講:“弟弟,記住我的話,做服務生不能做一輩子的。”

雖然她穿起高跟鞋來早已如履平地,但拎著兩隻大行李箱畢竟費力,於是她在車來人往的酒店門口脫下了十二釐米的坡跟,從行李箱翻出雙顏色有些舊的平底布鞋套在腳上。那雙高跟鞋折射著夜幕裡七彩的燈光,絢麗異常,被她隨手丟進門邊的垃圾箱。行李箱輪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她的身影毫無吸引力,但我和小指還是目送她一步一步溶進夜色裡。我想她一定不會知道,因為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

風騷姐的離開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據同事們口口相傳的小道消息,風騷姐之所以主動辭職是因為受到了經理大叔的騷擾。想起她厚重的粉底臃腫的身材我就忍不住想打冷顫,整個人都六根清淨無慾無求了,比唸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都有效果。小道消息果然不可聽信。

她前腳剛走,我和小指立馬被請進了經理的值班室。經理大叔正陷在轉椅裡閉目養神,他的腦袋反射著房間的燈光,一綹糾纏在一起的頭髮越過一波波上擠的皺紋搭在斑點叢生的前額上,兩條腿挽了褲腳搭著辦公桌沿,小腿上的毛茂盛彎曲,像兩支大板刷吊在眼前。

我的第一反應是同事們的流言蜚語跑到這老傢伙耳朵裡了,這麼一想似乎確實如此,老傢伙本來耳朵就尖,喜歡探聽別人私密,再加上幾張喜歡吹風的大嘴巴。不過他也不至於拿我們兩個開涮,小指作為新人還沒在這裡生根發芽,但在這個人員流動格外迅捷的地方我可算得上熟頭熟臉的老員工了。

我又瞥了眼小指,她略微低頭,似乎也在估量猜測。這時候經理開腔了:“你們都會用電腦吧?”

我倆不約而同點點頭,相互對視一眼,不知這是唱的哪一齣。

“是這樣,酒店少了個吧檯,你們倆都是高中輟學,學歷在咱們這兒還算前列,腦子也靈光,不容易出錯。”經理用他綿長的聲線解釋道。

接著他詢問的目光撞上了我如釋重負的目光:“季青啊,你來這裡也有些日子了,雖說其他吧檯都是女的,不過男的也未必做不了,待遇什麼的咱們可以一會兒再談。”

經理大叔的鼻毛直衝我的臉,這個角度看他跟風騷姐還挺般配的,難怪同事們喜歡背後嘀咕,郎才女貌兮狼豺虎豹。

我扭頭看看小指,她的右手食指包裹著創可貼,那是前些日子在後廚收拾時被蚌殼劃傷的。她依舊一言不發,只是拿拇指捏了捏受傷的地方。

於是我嬉皮笑臉地回覆:“王經理,我這人大大咧咧又沒什麼耐性,憤怒的小鳥都過不了第五根柱子,怕給咱酒店造成損失,還是女孩子心細一些,您看……”

“那就你來做?”這個繡球隨即砸到小指頭上。我連忙拽拽她袖口,生怕她被砸暈了。小指輕輕點頭。經理當場拍板,“好,我馬上通知輪班的幾個吧檯,讓她們先帶你幾天。”

小指只是點點頭,然後跟在我身後走出房間。

“季青哥。”

“怎麼了?”我停下腳步。

“沒事啊,就是叫你聲聽聽。季青哥,季青哥!”小指臉上的表情很難捉摸。

後來工作閒暇時我總會蹭到她吧檯前跟她閒扯。對於她來這裡不久就接下吧檯這種省力賺錢的美差大家都頗有微詞,服務員們更是私下散播著各種不堪入耳的謠言。所以她在店裡沒什麼朋友,有什麼話有什麼事也樂的找我。有時夜裡十一二點店裡沒人了我們還會出去逛逛這座小城市的夜市,那裡物美價廉,還有不少小吃。每次數著街燈往回走我都有許多對未來的美好構想。

好吧,我承認我做這麼多其實是為了泡她。我常常在深夜醒來,聽著其他服務生的呼吸呼嚕磨牙夢話,想著她就在我樓上的房間沉睡,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姑娘,離家打工心酸勞累的姑娘,我能給她什麼呢,我只是一個服務生,貧窮潦倒,看不見未來。那時員工宿舍有個長腳氣的清潔工特愛放《一無所有》,我在臭氣熏天的小房間跟著拍子哧溜哧溜大口吞泡麵時總覺著這歌就他媽是給我這種人寫的。

我所經歷的每家燈火輝煌的酒店,都有一個見不得人的後廚。在這家酒店,兩極分化尤為嚴重。從陰冷雜亂的廚房,到富麗堂皇的前廳,僅一門之隔,如同一個關於高低貴賤三六九等的隱喻。我常常在這扇從地獄通向天堂的門後暗暗打量前廳來往的客人,像電影中浪跡街頭的小乞丐探出腦袋偷窺上流社會的舞會,目之所及,人們衣冠楚楚,舉止自信從容,姿態高高在上。我知道,小指亦屬於這前廳。想起廚房油漬斑駁的牆壁,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我的心忽然就涼了。

於是我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只是在平日裡更加喜歡觀望她的吧檯。她站在那裡,瘦而羞澀,在熙熙攘攘的前廳,遺世獨立,我注視她清冷的眼睛,記憶裡,很多年前,我曾見過一雙類似的眼睛,那時我年少懵懂,住在一條冗長老舊的衚衕。

夜市上稀薄的燈火下,小吃攤冒著騰騰的熱氣,通宵上網的學生三五成群笑聲傳的很遠,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相互依偎情話綿綿。時而會有騎車的工人成群結隊穿行而過,頭上頂著礦燈,笑聲爽朗,像深海中熒光的魚。我和小指圍著小方桌大快朵頤,兩隻低矮的小板凳離得很近,我們像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小情侶,在安詳靜謐的夜風中深情凝望。

日子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書裡說,日月不淹,春秋代序。我在這裡的工作循環往復波瀾不驚,小指是這灰暗枯燥中唯一的亮色。

人聲鼎沸,喧喧嚷嚷,酒店的大廳從早上開門就是這樣。到飯點,魚龍混雜,吆五喝六,酒場如戰場,沒有硝煙的烽火在滯悶的空間熊熊燃燒。那次使我差點破相的意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發生的。

兩桌客人起了衝突,本地的那桌仗著主場優勢高聲喝罵,外來客則明顯彪悍得多,直接動上了手。不明就裡的我正在辛苦傳菜的途中,一隻啤酒瓶砸在桌角,飛濺的玻璃碎片瞬間劃過我的右眼眶。

我只覺得像有冰塊敷在臉上,接著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紅。

兩桌人你來我往摔杯砸瓶,周圍的客人譁然四散。我的服務生夥伴們團團圍在案發現場,沒有一人向前拉架。我知道,他們正謹遵酒店的吩咐。經理之前開會時說過,如果遇上打架事件,遠離人群避免誤傷,只要等他們打完堵住門口索取賠償就好了。

我站在風暴中心,手中的托盤砸在地上。世界像湖水裡的倒影被紛亂攪渾,我摸索著想要離開。小時候我自己睡一間房間,半夜被噩夢驚醒惶恐異常,就是這麼一步一步摸索著開燈,摸到開關以前,眼前和心中,只有一片殺機四伏的黑暗。

現在我又回到那片黑暗了。

這時候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尖叫。在漫天飛舞的杯碟碗筷中,在滿地飄灑的殘羹剩飯中,有人靜靜握住我的手,一步一步,帶我走過兵荒馬亂,走過人潮洶湧。

那天我腦門上縫了九針,小指因為中途曠工被扣了兩天工資。我得到了三天休假,小指被叫到值班室捱了頓訓。午後我躺在員工宿舍遵從醫囑安然養傷,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像一汪湖水在辨不出原色的地板磚上泛起漣漪,路上的白玉蘭開了,香氣順著窗戶的縫隙爬滿我的房子。在這充滿玉蘭花香和豔陽天的喧噪春日裡,我終於得到了屬於自己的片刻安閒。

這光怪陸離五彩斑斕的大好春光,讓我想起小時候吃過的五顏六色的果凍,我已經是密封在果凍裡的果粒,外界的車喧人噪風聲蟲鳴都被隔絕在外,在生活的粘稠裡永遠無法逃脫。我想起來自1986年工人體育場的一聲充斥著憤怒的呼喊——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呢,會有人跟我走嗎?我已經頭破血流了。會有人跟我走嗎?

我想起好些失去聯繫的朋友,想起我的發小老顧,他就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讀高中,我們相隔十幾站的距離,卻已經近兩年沒有見過了。我翻出以前他留給我的電話,我握著手機的樣子像戒菸的人捏著一支點燃許久的煙,終究還是忍不住吸了一口。

下午的上班時間,我在酒店門口的大白楊下大口吸菸,小指在吧檯看的怒火中燒。我就在那得意地笑啊笑,然後傷口迸裂流了一臉血。

這時我聽到一句情深意長的問候:“季青,你臉上來大姨媽了?”

這聲問候帶著一如既往的無所顧忌,說這話的人卻一臉面癱般的穩重神色。那是暮春三月,老顧的校服上衣敞著懷,他的脖頸上凝結了小小的汗滴,身上有細微的塵土。他說嘿季青,好久不見。

老顧問季青你小子是在這裡做什麼職位啊。

我說我他媽的既是服務生又是傳菜員還是清潔工也是後廚雜工,怎麼著閱歷夠豐富吧。

老顧說不得了身兼多職能者多勞沒看出來你丫還是個綜合型人才。

我說得了吧這日子也是夠了狗都沒這麼活著。

然後我們言歸正傳,老顧本性畢露:“我說你們這兒就沒什麼如花似玉的服務員小姑娘什麼的?”

我說原來有一個,可漂亮了,真是如花,走到哪都能吸引人眼球,我們都叫她風騷姐,後來走了,你沒見著可惜了。

老顧悟已往之不諫,連忙追問,還有別的嗎?

酒店前門擦得很乾淨,透過玻璃我可以直接看到吧檯,小指雙手託著腮正發呆發得起勁,陽光斜斜地打下來,給她慵懶而清冷的側臉一個加了渲染的特寫。

“那妹子不錯,”老顧順著我的目光尋過去,給出評價,“挺清純的,模樣嘛像我們班班花,就是瘦了些。”

“好看吧?”我一不留神語氣裡跑出些莫名的驕傲。

“你勾搭沒?”老顧會心一笑。

“現在沒。”

“那什麼時候勾搭?”老顧緊咬不放。

“唔,等我出人頭地有所作為,就算不能大富大貴,怎麼著不得養活得起人家。”

老顧神色凝重下來:“我正想勸你,我覺得你不能一直這麼幹下去,服務生這行業只能當個墊腳石,你得做些有技巧有發展的活,慢慢謀財路。”

老顧一直想學經濟,看過不少商業圈的書,本著人前裝逼的原則乾脆給我分析了一番市場行情和各行業的利弊,我聽得雲裡霧裡,只留心記了些許自主創業的規劃與技巧。樹下論道後老顧推掉了我好不容易狠下心邀請他喝的下午茶,擠上飛馳的巴士回了學校。“我翹了兩節體育來看你這孫子,我得趕緊回去上課了。”這是他的原話。

他就要高考了。

那些天我也彷彿變成了要高考的學生,滿腦子關於未來的構想。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看見一個老女人,聲音陰冷得使人骨頭裡都生出寒氣,她總在重複一句話,記住我的話,服務生不能做一輩子。

老顧高考結束後失去了蹤影。偶爾接到證明他還活在人世的電話都是帶著醉意的,他口齒不清地說他正忙著與所有人告別。在我昏暗的人生劇本中,他高中三年裡唯一一次正式出鏡似乎就是為了告訴我,孩子你不能一直做服務生你要有一顆追求上進的心不怕艱苦排除萬難才能成就自己的事業養家餬口循序漸進擺脫困境追尋夢想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給女神一個美好明天云云。

後來我聽以前的同學提起,說他去了一所二流大學,被調劑到不冷不熱的廣告學專業。那時我已經開始策劃離開酒店了。

在酒店的兩年我攢了些資本。或許是風騷姐與老顧的相繼開導打開了我經商的思路,也或許是小酒店的資本主義壓榨剝削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摸著自己稍稍露尖的鬍鬚,我決心做點小生意使自己安定,他們說的對,服務生這種吃青春飯的行當太沒保障了。萬事俱備,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小指。我在腦海中模擬過一萬種告別的場景,她如果撲上來挽留我不見得邁得動離開的腳步。小指似乎有所察覺,那些天歇班時她總是不在店裡,似乎刻意迴避著我。

我離開前一天大模大樣在伺候了別人兩年的小酒店擺了桌菜,我就端坐在包間裡,做菜時二廚招呼我去幫忙,那老小子總愛指使我們在前廳後廚手忙腳亂來回奔波。我兩手一擺直接衝他吼,你們忙吧,老子收拾東西收拾累了。看他臉色由紅到青像廚房新進的青椒,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爽快。

或許是上蒼聽到了我心中的祈禱,那天小指一直都沒有露面,我也懶得找前廳經理問,這樣最好,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店裡沒什麼客人,我的服務生兄弟們早早下班,我們酒肉穿腸大快朵頤,至伶仃大醉,再無如此痛快的聚會,滲透青春意氣與離情別緒,再無如此單純的酒場,舉杯只為送別。風塵中人,少年識愁。

身旁留了張空著的椅子,我突然希望再見小指一面,我還沒有跟她說再見,也沒鼓起勇氣問她,等我下次回來時,是否可以帶她走。

酒足飯飽,我胃裡裝了一整壇原漿三十年,一桌醉鬼吆五喝六手忙腳亂送我去休息,二廚鎖著張臉攔在員工宿舍前,說房間安排給新員工了行李都鋪好了,我們只好罵罵咧咧往外走。在街上雲裡霧裡像踩在蹦床上,剛邁著迷蹤步踏進附近小賓館的店門,我就醉倒在了扶我的人肩上,意識裡最後的畫面,是迎面走來的腳步虛浮的經理和麵無表情的小指。

那天的陽光很亮,照在臉上晃得眼睛生疼。我他媽的想哭。18個小時後我孤身擠上去往安城的火車。想起曾經有朋友倚在站臺的欄杆上感慨萬千,說車站是最適合觀察人的地方,分離與重逢,每日上演。我想我註定不會成為這幕劇場的主人公,因為我,從來都是一個人。

我把頭放在微微顫動的窗戶上,很多似曾相識的景色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樹和路燈飛快地跑飛快地跑,我又想起陪小指逛街的日子。

我想起略顯肥大的工作服鬆散地裹在她身上,她細長雪白的脖頸裡醞釀著一聲悠長的嘆息,嘴唇因為說了太多聲無人理會的問候而有些乾燥,那雙清澈的眼睛總是茫然失措,又有渺茫的希望深藏。

我知道,我們都還小,但我們已不再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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