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梅雨季，雨水忽停忽起，樹木枝葉繁茂，悶熱，潮溼。
這樣的天氣，正適宜《阿飛正傳》。
王家衛厲害，一部28年前的電影，一再地看，仍不會讓人厭倦。
尤其是，終於得以在大屏幕上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28年前，他們那麼年輕，皮膚緊實，哪怕鏡頭拉近貼到臉上，把滲出毛孔的汗珠都拍得清清楚楚，也美得驚心。
看著看著，我忍不住想，他那雙隱藏在墨鏡後面的眼睛是否具備某種特異功能。他挑選演員的眼光，準到駭人——不是把演員調教到適宜他的電影，而是在芸芸眾生中準確地找出與他的角色完全貼合的人。
除了張國榮，再無一人可以是旭仔——並非所謂本色演出，而是王家衛早已將他看穿看透，似乎一眼看到13年後他像只大鳥從高樓上飛墜的模樣。
我甚至想，是他把張國榮“拍”死了。若不是與王家衛合作拍戲，張國榮是否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這世界是怎樣的不值得留戀。
02
王家衛不是高產的導演。
但人們會有一個印象，梁朝偉似乎是王家衛的御用演員。因為在王家衛已完成的十部電影裡，梁朝偉出演了七部。
許有人會說，如果張國榮沒死，王家衛的鏡頭會不會更鐘愛張國榮一些，那些需要塑造的角色會不會由張國榮來完成。
不，不會的。
十部王氏電影，除了梁朝偉之外，張曼玉出演過四部，張國榮出演過三部，劉嘉玲出演過三部，張震出演過三部，張學友出演過三部。其他如劉德華、金城武、章子怡、王菲，名氣再大，人再好看，再會演，也並沒有因之而多幾個角色多幾個鏡頭。
因為王家衛很清楚，他們是怎樣的人，自己需要的是怎樣的人。
所以不存在御不御用，每個演員，都是因為角色的緣故而被他選中。換一個人來演，或者給這個人換個角色，都不成。
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彷彿能輕易破解每個人的性格密碼。然後藉助鏡頭，把一切呈現出來給人看，纖毫畢現。這樣，才有了藉著張國榮的肉身而存世的旭仔、歐陽鋒、何寶榮。
有影評人說王家衛一生只拍了一部電影，其他的都不過是在重複《阿飛正傳》。
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
但他為一個演員選定一個角色，其他再多的角色，都不過是這個角色的另一層身份，另一個故事。這樣講就通了。
03
張國榮為影迷們奉獻了兩個經典的同性戀人形象。一個程蝶衣，一個何寶榮。
《霸王別姬》早於《春光乍洩》四年，且獲過金棕櫚等國際大獎。按照一般人的思維，有珠玉在前，後來者未必會選同樣的人來演同類型的角色——就連李白，因崔灝寫過《黃鶴樓》，都免不了要避開同題。但王家衛要拍《春光乍洩》，仍找了張國榮來演，為什麼？
因為，程蝶衣只是陳凱歌鏡頭裡的程蝶衣，何寶榮才是王家衛眼中的張國榮。
張國榮之於程蝶衣，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陰差陽錯的機緣巧合——陳凱歌最初更希望由尊龍來演這個角色。程蝶衣當然是成功的，可這成功是張國榮憑藉演技達成，而不同於何寶榮的非他莫屬。
程蝶衣是被動的，沉重的。他的命運和愛情——做男人還是做女人，愛男人還是愛女人——都是由時代造就的，而非自主選擇。
何寶榮呢？自我，任性，作。想愛就愛，說走就走。一條不怕折騰的命，折騰到哪就是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這不就是我們熟悉的哥哥嗎？唱歌，演戲，公開出櫃；有名，有利，有驚世駭俗的愛情。但什麼都改變不了他對滾滾紅塵的厭倦，什麼都留不住他要離開的心。
王家衛洞悉這一切。他不想讓張國榮委委屈屈地活在程蝶衣的影子裡，所以才拍《春光乍洩》，才有了另一個旭仔——薄情，多情，又深情的何寶榮。
04
《東邪西毒》是經典中的經典。裡面的每一個角色都經典。
演員陣容簡直奢華：
東邪梁家輝，西毒張國榮，北丐張學友，盲武士梁朝偉；慕容燕林青霞，桃花劉嘉玲，大嫂張曼玉，孤女楊采妮。
然而，除了角色的名字，這個電影與金庸先生的故事毫無關係。
王家衛要說的，終究只是幾種人生態度而已。
而這些態度，必須要由秉持這些態度生活的人來演，才入骨，才有味。
黃藥師多情，灑脫。深愛著，也被深愛著，但愛不足以成為羈絆。有一壺酒在手，萬般愛恨皆休。必須說一句，王家衛很少拍這種性情的角色。所以，梁家輝與王家衛的合作，也僅此一部。
黃藥師的臺詞是：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送給我一罈酒，她說那叫“醉生夢死”，喝了之後，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
盲武士鍾情，重情。浪跡天涯，死於亂刀，一切的緣由都因愛得太過沉重。王家衛愛用梁朝偉，大概就是愛他身上那份“重”，說穩重也好，沉重也罷，無論是周慕雲，還是葉問，在面臨愛情時，總是隱忍不言的重。
盲武士的臺詞是：我想回去看看，家鄉的桃花，開了沒有。
洪七是俗世的歡樂與達觀。遇見喜歡的女人，哪怕只有一個雞蛋，甚至沒有雞蛋，都可以以命相搏，因為喜歡，因為高興，隨緣行走，及時行樂。張學友在《旺角卡門》與《阿飛正傳》裡的角色都是如此，在生活裡也是如此——被封神的歌壇大咖，卻活得自在，除了唱歌，並不多在娛樂圈沾染。
洪七的臺詞是：我以前快是因為我直接，認為對就去做，從來不會想什麼代價。
歐陽鋒呢？
一個天性悲觀的虛無主義者。山的另一邊，是另外一座山。沙漠的另一端，是另外一片沙漠。所以屬於他的命運，是明明唾手可得卻選擇逃避，是漫天黃沙裡的孑然一身，是寧願孤獨也不肯面對。
他把自己放逐了。
05
說回到旭仔。
何寶榮也罷，歐陽鋒也罷，都是王家衛對旭仔這個角色更深一步的挖掘和呈現。
旭仔是個怎樣的人呢？
如果只從故事的走向來看，他真的只是個終日無所事事的小阿飛（注：阿飛一詞來源於舊上海洋涇浜英語，Fly，指城市中的小流氓）。
他花心，見到美好的女人，二話不說，開撩。一句“從現在起，我們是一秒鐘的朋友”，就讓蘇麗珍淪陷。對露露，則是拋過去的一隻耳墜。兩個不同性情的女人，用不同的方法來撩，可知他慣戰風月，戰無不勝。
他暴力，對養母的情人，不問原由便拳腳相向。在菲律賓，為了拿到假護照，沒錢，直接開打。
他自私，對養自己長大的養母毫無感激眷戀，只怨憎她不肯告知生母的下落。
他無情，說斷就斷，說走就走，始終活在“無腳鳥”的世界裡，不肯為誰停留。
但這樣一個花心暴力自私無情的渣男，並不討厭，反而讓人心疼。
因為他的薄情，也是他的深情。
在將死之前，超仔試探著問起，只有他和蘇麗珍知道的那個時間。他反問：她都告訴你了?這一句，足以使天下所有被辜負的姑娘都選擇原諒。
原來，他說過的，他都記得。
於是那便不是金風玉露般的撩騷，而是刻骨銘心的愛過。只是，他不肯承認，只想躲在出一副無所謂的面孔下——彷彿只有不在乎，才能對抗虛無對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侵蝕。
他不在乎的東西太多。
比如錢。剛剛從養母情人那裡奪回的耳墜，轉手就送給才見到的美麗女人。自己要走，歸期不定，汽車便丟給兄弟，不在意他會如何處理。在異國他鄉喝醉被妓女洗劫一空，也無一點介懷。
也不在意孤獨。一個人也可以在房間裡跳舞。也可以在菲律賓浪蕩。
不在意過去。愛過的人，離開了就是離開了，不回頭。
更不在意未來。去哪裡，遇見誰，做什麼，都沒關係。
說到底，他對這條命，這世間都是沒有半點在乎的。
但他又說：因為你，我會記得那一分鐘。
★此文未完，是否待續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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