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Ⅱ:青春病歷

南方Ⅱ:青春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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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敬南方,一杯敬北方,南方有夢想,北方有故鄉……

——題記

南方Ⅱ:青春病历

青春病歷

我把青春安放進工廠

打包進流水線

青春隨著拉條一起流淌

在各種工位卡殼

我的青春被拉得吱吱作響

我機械似的手臂

不停的重複、重複

撿起流下來的工業半成品

按部就班的打上一顆顆螺絲

又將它扔回拉條上繼續流淌

拉是一條河

一寸一寸帶走我的青春

我不是機器

可以更換零件

可以上油打蠟

我發麻的手臂漸漸無力

無法再準確的對準螺絲孔

無法再支撐起我孱弱的身體

甚至沒有力氣再遊過一條僅半米寬的河

溺水的我甚至沒有力氣喊叫

機器的轟鳴聲將我催眠

我被裹挾著往青春裡寫上病歷

新來的拉長是個女的,原來的拉長已經成為車間主管,我還是流水線上的一名普工,雷打不動。我有個老鄉在一條拉上勤勤懇懇工作了六年,還是個普工,用工友們的話說,要是跟上面沒有點關係,想要升職,沒門。每個拉長都有關係,A拉的拉長是廠長的侄子,B拉的拉長是老闆司機的弟弟,C拉的拉長是車間主管的小舅子,反正沒有一個是憑真本事上去的。

新來的拉長不僅是個女的,還是空降的,這讓工友們各種猜測,有人說是廠長的小情人,長得有些妖里妖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上去話不多,但非常的嚴厲和苛刻。她對每個人都特別的警惕。從長長的拉條上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盯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對她特別不感冒,覺得她什麼都不懂,就知道監工一樣的盯緊我們。有一次,工廠趕著出貨,我們這條拉硬著頭皮一口氣超過了四十個小時不停歇。到最後,都累趴了,趴在拉條邊上就睡著了。而且加班費只有可憐的一塊六一個小時。

拉長是有責任的,只顧著自己向上面的承諾,把我們當機器,當工具。我的力量很微弱,沒辦法挑戰拉長的權威,我只能拼盡力氣給她製造點小麻煩。有一次又碰上趕貨期,我剛好卡在關鍵工位,會特別的累人。我就對拉長說,我今天人不舒服,需要請假,拉長根本管都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不容分說,不近人情的直接警告我,不許請假。我說,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我肚子疼的厲害,要上醫院去看醫生。拉長更嚴厲了,你不要給我找麻煩,小心我辭退你。她好像知道我不是真的有病,只是心裡不想加班。我坐在拉條邊上的工位上,她站在拉條對面,兩個人對峙著。我冒犯了她,她的臉色變得很難堪,好像下不了臺。我拿出事先寫好的請假條,讓她簽字,她不樂意,還繼續批評我違反車間的什麼制度。

不知哪來的膽量和勇氣,我直接越級跑到車間辦公室找到了主管。主管看了看請假條,我是他的老部下,他對我還是挺喜歡的,一直以來。拉長也跟了過來,但她並沒有說話。我知道主管並不喜歡她這種關係戶,主管拿著我的請假條想了想,疑惑的問:“你是真的病了”?我故意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說:“是的,我肚子疼得厲害,我要上醫院”。主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拉長,然後說:“好吧,我只能給你一個下午的假,而且我要看到你的病歷”。拉長看到主管應允了,灰溜溜地走了。在工廠這種等級森嚴的地方,官大一級壓死人,拉長不會自討沒趣。主管簽好了字,把請假條從桌子上推給我,低頭小聲說:“你這恐怕是心病吧”!我還是堅定的說:“我是真的病了”!

我是真的病了,沒病說自己有病,主管也是個老油子,知道我是裝的,還要我拿什麼病歷。是為了表明他的立場?他不想得罪關係戶拉長。假是請到了,算是爭回了一口氣,可我去哪裡搞病歷啊,我真想抽自己兩個大耳瓜子。我的智商還是不夠跟他們鬥,這就叫作聰明反被聰明誤。出了廠區,我沿著工業區往前走,邊走邊思索著怎麼辦?突然間我開竅了,工業區馬路邊上不是有一家診所嗎?我去那裡看病不就行了,這樣病歷不就有了。我也不管自己有沒有病,就直接往那家診所的方向走去。

到了診所,拿了號,就坐在凳子上等。輪到我了,我坐在醫生對面,我說我肚子不舒服,醫生拿著聽診器在我胸口上聽來聽去,一會兒換個位置,用手指用力按下,問我疼不,我說不疼,折騰了一會,醫生放下聽診器又讓我張開嘴看了看舌頭,然後對我說,沒什麼事,就是腸胃積食,消化不良。我給你開點藥吧。我聽後心裡歡喜極了,說,好的。交了四十多塊錢,拿著幾包藥從診所出來。我就回到了宿舍睡大覺。我就是有點心疼我那四十多塊錢。藥,當然是一顆沒吃。我沒病。

第二天,我把花了四十多塊錢搞到的病歷交到了主管手上,主管看到了病歷,確定我是真的生病了,哪有沒病跑去看病花錢的,那不是有病嗎?拉長也就拿我沒轍了。後來,陸續又有工友去請假,主管也是如法炮製,但第二天有人沒有交上病歷,主管就惱火了,拿我做榜樣,請病假的要像XX一樣,拿到病歷,沒有病歷的一律按曠工處理。又有誰知道,我的病歷是怎麼得來的。花錢消災買來的,面對一小時一塊六的加班費,四十多塊錢要加多少小時的班才能賺回來?其實真心不划算。但相比較來說,曠工更不划算,曠工一天扣三天工資。在工廠,我們普工始終處在食物鏈的最下端,小打小鬧錶達一下不滿即可,從不敢有人將事情鬧大,跟上面發生正面衝突,因為我們都害怕丟掉飯碗。

那個女拉長也沒有神氣多久,後來還是被逼走了,她不懂得管理,沒有人服她,大家都有牴觸情緒,沒有人願意聽她的,都喜歡跟她置氣。這種風氣一旦從拉條上傳開,力量也是巨大的,慢慢的上面領導也就知道了。其實她比我們強多了,不用動手,只是動動嘴破子,工資拿得比我們多太多了。她走了,還會有人來做我們的拉長,我們還得繼續埋頭在工業的流水線上,揮汗如雨,揮灑我們的青春年華。

2000年,我19歲,我是一名流水線上的普工,我打過螺絲,焊過錫線,測試過半成品,修理過成品,一條拉上的二十幾個卡位與工種,我從頭坐到尾,都能熟練的操作。我們主管喜歡我,是因為我曾是這個車間裡打螺絲最快的人,一小時可以打一千五百多顆,平均打一顆螺絲只用兩到三秒。我曾拼了命的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南方Ⅱ:青春病历

獲獎理由:《南方Ⅱ:詩文志》將詩與文結合,正如精神與人生之間的錯位,現實和理想在磨損中顯示出內在的神秘與意義。富於內省性情感的語言,將個人生活與社會景觀有機融為一體,讓我們看到時代潮流中個人精神的變動,那灰暗但堅韌的生活軌跡。

關於《南方》

南方Ⅱ:青春病历

1999年,我跟隨南下打工的人潮,湧入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打工歷程。從工廠工業生活到城市寄居者,一路走來,經歷著眾多底層打工者類似的遭遇,我曾參與過工廠因拖欠工資而引發的集體罷工事件,也參於過因黑職介詐騙而打砸黑職介的惡性事件,還因沒有一張邊防證而人生第一次被關進拘留所……工業區、返修組、罷工、黑職介、旱冰場、公交車、城中村等等眾多的“關鍵詞”以及背後隱匿的事件都構成了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經緯,我以拙筆為符,希望為遠去的一個時代做個見證。

南方Ⅱ:青春病历南方Ⅱ:青春病历
南方Ⅱ:青春病历

頒獎詞:

這部作品遠遠超越了“打工文學”的話語範疇,充滿了生命體驗的生動記錄。在這些文字的背後,站立著一個內心充滿反省精神的人,他的疼痛便也成為了我們共同的疼痛。

作品翔實地記錄了1999-2009年間南方底層打工者在時代變遷中的境遇和體驗,袒露心跡,細緻可感,自我性突出,敘述樸素、資料紮實。抒情性與敘事性結合融洽,表現打工生活富於經驗質地,展示出某種可貴的階級意識,頗具當代意義。

評委評語:

這部紀實文集遠遠超越了“打工文學”的話語範疇,充滿了生命體驗的生動記錄。在這些文字的背後,站立著一個內心充滿反省精神的人,他的疼痛便也成為了我們共同的疼痛。

——著名評論家、中山大學教授、博導謝有順

表現打工生活,富於經驗質地。

——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作家李敬澤

真切記述了自己在深圳打工十年來的體驗,袒露心跡,細緻可感,自我性很突出。

——著名評論家、瀋陽師大特聘教授、原文藝報常務副主編、小說選刊主編賀紹俊

底層打工者生活的如實記述,有手記色彩。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著名學者白燁

翔實地記錄了1999-2009年間南方底層打工者在時代變遷中的境遇,敘述樸素、資料紮實。抒情性與敘事性結合融洽,展示出某種可貴的階級意識,頗具當代意義。

——北京大學教授、權威網絡文學評論家邵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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