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贛造了場春夢，但是大家卻怪他沒有一條龍服務。
票房跳水，口碑爆跌，就連那位畢導也要來教這位畢導怎麼做人。
不過我們必須誠實地說，《地球最後的夜晚》儘管沉悶、晦澀、催眠、莫名其妙，但無論如何不該歸到“爛片”陣列。
反而，即便問題一籮筐，它也是“中國電影”裡稀有的、值得反覆觀摩和討論的一部作品。
觀眾向左，畢贛向右
文|柯蛙
01
《地球最後的夜晚》大概是今年最離奇的一部電影。
得益於出色的營銷，第一天票房高達2.6億，這樣的成績一般是漫威電影才有的表現。
但當許多情侶觀眾買好了爆米花，準備在影院看一場溫馨的愛情電影來度過2018年最後的一夜時，讓許多人沒想到的是，這將是一場自己從小到大的觀影經歷中，最艱難的一次。
的確，《地球最後的夜晚》即便是放在世界電影史上，它也是最難懂的那一小部分之一。
哪怕是燒腦如大衛·林奇的《穆赫蘭道》，隱喻如科恩兄弟的《巴頓·芬克》，沉悶如塔可夫斯基、侯孝賢、貝拉·塔爾、安哲羅普洛斯，《地球》也算是三者兼具的晦澀。
於是，意料之中的，電影口碑出現了報復性的崩塌，淘票票評分跌到了3.4，貓眼更是到了2.8。
02
觀眾買票觀影，當然有打分的權利，看電影也不是什麼智力的競賽，看不看得懂《地球》都不是證明自身優越感的條件。
但另一邊，畢贛當然又有這麼拍的權利。
以《路邊野餐》一鳴驚人的畢贛，是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年輕的獲得者
在文學上，艱難的閱讀比比皆是，也沒有人會怪罪於喬伊斯為什麼把《尤利西斯》寫的如此難讀。
所以在雙方自願的情況下，這麼拍和這麼罵都無可厚非。
表達是每個人的權利，被誤解或者被評價是創作者的代價。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也沒有辜負誰。
所以《地球》這次離奇的口碑崩盤，並沒有展現什麼實際的困境。
也沒有體現什麼文藝片與大眾審美之間的割裂，割裂一直存在。就像同樣的事情在《刺客聶隱娘》上映時，就已經上演過。
文藝片的受眾該是多少還會是多少，通過這次曝光之後，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文藝片和商業片，也始終是分道揚鑣。既然選擇了人少的路，那就得學著享受孤獨。
但《地球》雖說沒有帶來困境和問題，卻帶來了一個現象。
那就是觀眾評價一部電影的最關鍵指標，是以講一個精彩好懂的故事為核心的。
故事沒弄明白，那這部電影的其他所有部分都只能跟著判0分，長鏡頭是裝逼，攝影是炫技。
而電影中的那些神秘撩人的氛圍，優美的配樂，更是成了不被關注的細枝末節。
前半部分的割裂與後半段的綿延，組成了這個最後的夜晚
這樣的評價習慣明顯是由好萊塢爆米花電影養成的，或者說是好萊塢爆米花電影與觀眾互相磨合出來的。
但這樣的評價體系，很明顯，是不對的。
敘事很重要，但對於一部電影來說，敘事不是唯一的評價標準。
因為電影中很多虛無縹緲的詩意和神蹟，是無法僅僅用敘事達到的，而且如果只從敘事來看，很多大師的電影可能部部不及格。
比如有一次我看阿巴斯的《隨風而逝》，全程都不知所云，覺得索然無味，但最後看到成片的麥子隨風搖曳的時候，卻被猛然震住了，至今記憶猶新。
1999年伊朗導演阿巴斯的《隨風而逝》
所以電影感這個詞很奇妙，它涵蓋了太多的元素，配樂、攝影、音效等等，它們之間的相互配合，如果碰巧遇到了神來之筆，就能在敘事之外為一部電影誕生神蹟。
這也是各大電影節為什麼要為它們立項頒獎的原因，因為它們就是組成電影感的關鍵元素。
03
《地球》就是一部十分具有電影感的電影。
和《路邊野餐》一樣，《地球》也是一部完全反敘事的電影，如迷宮似拼圖，回憶、現實、夢境之間毫無臨界點。它塑造的是一種情緒和意識。
當然，《地球》只是反敘事，並不是沒有敘事。
同樣和《野餐》一樣，它講的也是一個尋人的故事。下面我就來簡單的複述一下。
反敘事的《地球》要塑造的是一種情緒
故事從十二年前白貓的死開始。
當年白貓（李鴻其）讓羅紘武（黃覺）給左宏元（陳永忠）拉一車蘋果，蘋果裡藏的其實是一把槍。
但羅紘武因為當時跟老婆離婚，把拉蘋果的事情忘了。後來左宏元殺了白貓。
左宏元之前會殺白貓，是因為白貓發現了左宏元殺了老A，白貓拿著一張紙牌A去威脅左宏元，最後導致被自己被殺，被丟進了礦洞。
羅紘武回家後準備找到左宏元，為兄弟白貓報仇，結果左宏元沒找到，反倒找到了他的情人萬綺雯（湯唯）。
黑色電影外殼下的《地球》，加上畢贛獨具特色的個人風格，變得十分迷幻
萬綺雯原本是老A的女人，後來老A把她賣給了左宏元，結果在萬綺雯的挑唆下，左宏元殺了老A。
羅紘武見到萬綺雯後，覺得她很像自己的母親，還把母親的照片拿給她，說母親在他小的時候跟人私奔了。
後來兩人相戀，萬綺雯行蹤神秘，經常消失。在一次消失了很長時間後，她回來了，告訴羅紘武自己懷孕了，但已經把孩子打掉了。
這時左宏元回到了凱里，抓到了萬綺雯和羅紘武，把兩人綁了起來，唱了那首《堅強的理由》。
左宏元的飾演者是畢贛小姑爹陳永忠，他也是《路邊野餐》的男主角
被放後的萬綺雯讓羅紘武殺了左宏元，最後在一個電影院，羅紘武得手了。原本兩人相約逃到緬甸。
但萬綺雯卻拿著左宏元的錢跑了，羅紘武無奈只好一人逃往緬甸。
時間來到了十二年後，羅紘武的父親去世，他又回到了家鄉凱里。根據一個壞鐘錶發現了母親的老照片，他想起自己十二年前曾經把這張照片給了萬綺雯，如今這個照片上有一串號碼和一個陌生的名字：邰肇玫。
他照著號碼打過去，後來發現是一個女子監獄。對方是萬綺雯年少時的朋友，她跟羅紘武說起了萬綺雯年少時的故事。
“萬綺雯”和“陳慧嫻”都是港星名字，真實的萬綺雯因出演《我和殭屍有個約會》而大火
羅紘武離開監獄後，邰肇玫告訴了他萬綺雯的新地址和新名字，她現在又改名叫了陳慧嫻，嫁給了一位旅館老闆。
羅紘武來到旅館，老闆說當初陳慧嫻住進來的時候基本不出門，也付不起房費，後來兩人結婚，婚後她說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現在兩人剛剛離婚。
離婚後，陳慧嫻在蕩麥的一家歌廳唱歌。
羅紘武準備去蕩麥找萬綺雯，臨出發之前又來到了白貓母親（張艾嘉）的理髮店，求證關於萬綺雯的往事。
白貓母親說萬綺雯和多個男子有染，讓羅紘武離他遠一點。羅紘武則表示他母親曾經因為和別人偷情，最後拋棄了自己。
母親說：我吃了太多太苦了，至少在他那裡蜂蜜是甜的
離開理髮店後，羅紘武來到了蕩麥的野柚子歌廳。他得知歌廳第二天將拆除，萬綺雯今晚會在這裡唱最後一首歌。
經過千辛萬苦，羅紘武終於要見到了失聯了十二年的萬綺雯，在等歌廳開場的間隙，他進入了一家電影院，戴上了3D眼鏡。
可在這時，他卻進入了夢境，當然也錯過了在現實中見到萬綺雯的機會。
電影由此進入下一部分，60分鐘的長鏡頭。
自成一派的長鏡頭美學，因3D效果的加持更加夢幻
當我們把電影前一部分的回憶和現實拼湊完成之後，我們才知道電影下一部分的情緒是如何而來的。
就像我們要把羅紘武的經歷覆盤一下，才能知道他在後半部分為何如此傷心。
他的處境是這樣的：母親幼年把他拋棄，跟人私奔了；朋友白貓意外去世，他心生愧疚；愛人萬綺雯在他殺了左宏元后，同樣拋棄了他，至今下落不明；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最後是父親的去世，成為揭開一切傷疤的紐扣。
04
父母、愛人、孩子、朋友，或是生離，或是死別，所有人都離羅紘武而去，而且他現在還揹負著殺人的罪名。
於是在電影后面的這個長鏡頭裡，他進入了一個夢，夢中他把所有的鬱結都雜糅到了一起，最終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
夢剛開始時，他走進了埋藏白貓屍體的礦洞，在洞裡見到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同時，這個孩子又是白貓的代指。
對於羅紘武來說，他把自己的兒子和白貓化為一體，一下解開了兩個鬱結，也完成了自己身為父親的愧疚。另外，這個父親的身份，也讓他對自己父親的離去完成了解脫。
之後他見到了年輕時的萬綺雯，那時候的她還叫凱珍，正在和一個叫小建的人談戀愛。
而這個小建的人，應該就是前面說的老A，也就是把萬綺雯賣給左宏元的老A。
那時候的（萬綺雯）凱珍天真無邪，還不是那個跟多個男人有染的萬綺雯，而凱珍的變化很有可能就是從老A把她賣給左宏元開始的。
單純的凱珍，“前萬綺雯”時代的女主角投影
除此之外，羅紘武的另一個鬱結是他的母親，這個身份最終由白貓母親（張艾嘉）的詮釋而完成。
在現實中，羅紘武的母親在他小的時候突然消失，跟別人私奔了。
母親究竟是如何離開的？這是羅紘武至今想不明白的問題。
於是在夢中，他親眼看到了自己的母親跟養蜂人私奔。而這次，是羅紘武自己放走了她。
於是，母親的這個鬱結也從此舒展開來。所以在養蜂人帶著他母親離開後，羅紘武淚流滿面，吃著蘋果離開。
而他之所以會遇到年少的萬綺雯（凱珍），是因為此時的她最為純真。
羅紘武在十二年前遇到的萬綺雯，那時的她已經是墨綠色的蛇蠍美人，她浪蕩、心機同時也備受摧殘。她把羅紘武傷害得肝腸寸斷。
本片的女主角設置其實套用了黑色電影裡的“蛇蠍美人”類型
05
而此時的凱珍穿著紅色的衣服，紅色代表熱情與單純，這時的她是羅紘武最渴望的樣子，於是他見到了。也就此撫平了他最深的鬱結。
完成了對父親、對兒子、對白貓、對母親、對凱珍的關係自洽後，羅紘武也到了夢醒時刻。
此時電影裡所有讓人費解的，潮溼的，昏暗的，撕心裂肺的情緒都通通散去，對於一個一切盡失的中年人來說，一切過得去的過不去的都要過去。
所以羅紘武在經歷了一次靈魂遊蕩之後，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埋葬在了心裡，嘴上卻說了一句沒人能聽得懂的咒語。
因為傾訴若不能共情，說的再清楚也如同咒語一般晦澀。
年邁的羅紘武與年輕的凱珍此刻便是如此，羅紘武這時既有無處話淒涼的孤獨，同時也有撫平鬱結的快慰，他失落又充盈，但無可言說。
於是把所有複雜的情感都融進了那句咒語。這時房子搖起來，身體湊上去，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甜蜜一吻。
唸完這段咒語，愛人的房間就會旋轉
甜蜜一吻是對自己的饒恕，是最後一夜的浪漫，至於吻完之後又該如何？那就是天亮之後的事情了。
就像最後的煙花燃了許久都沒有滅掉，可當鏡頭再次對準它時，它又明明在燃燒變短。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又或者說，只有瞬間才是永恆。
從《路邊野餐》裡的鐘表到《地球》裡的煙花，一瞬就代變著永恆
所以《地球》和《路邊野餐》一樣，畢贛的電影都只說了一件事：
人世太苦，不如活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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