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刑犯創業改做殯葬師:曾把自己“送進去”的雙手如今送別逝者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胡 寧

這雙粗壯有力的手,能抬起兩百多斤重的棺材,也會蹭一點口紅,輕輕打在遺體的面頰。

也是這雙手,1993年,端著一把“五連發”獵槍,連開3槍,讓另一個人失去了一隻胳膊、兩條腿。

監獄的圍牆分開了這雙手主人的人生。

在服刑20年之前,辣椒(化名)是家裡最小的兒子,自稱是“全家最上進的人”。靠開大貨車的收入,他給妹妹買包,補貼哥哥的開銷。他還花1萬元買了兩把槍隨身攜帶,身邊跟著村裡的幾個年輕人,經常和人打架。

眼下,47歲的他與妻子住在30多平方米的殯葬店裡。對客戶解釋各項服務怎麼收費時,辣椒會直視他們的眼睛,努力讓自己顯出誠懇。

辣椒記不清自己過去打過多少人,從事殯葬行業4年多,他送走了1000多位逝者。有的家屬為了感謝他想額外給他錢,或是請他吃飯,他“心裡老高興了”。

“(我)把生死看得可淡了,現在。”辣椒用抱嬰孩的動作抱著他的寵物,喚這隻泰迪犬“兒子”,揉著它的肚子哄睡。

重刑犯创业改做殡葬师:曾把自己“送进去”的双手如今送别逝者

2018年12月,辣椒在殯葬店裡教寵物狗學站立。陳西 攝

在遼寧瀋陽,辣椒所在的殯葬店是3家“重刑刑釋人員創業基地”中的一家,每家小店獨立註冊,掛著同樣的深藍色招牌。律師、原遼寧省法制教育中心主任付廣榮是這些基地的創辦者。8位跟辣椒有相似背景的“同事”在這3家店裡吃住、工作,他們的年齡在30~60歲之間。

“我現在就想好好過日子,攢錢給媳婦買個房子。”辣椒說。去年4月底,他剛從民政局領回結婚證。

這些身份特殊的殯葬師,在送別逝者時,也試圖告別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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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葬師辣椒幾乎每個月都會幫客戶送別逝去的父母,卻沒能見到自己父母最後一面。

他的哥哥、姐姐、妹妹如今做了爺爺、奶奶、姥姥,各自有了家族。他們待辣椒依然親近,也在他出獄後接濟過他,但他記得自己不受姐夫歡迎。每年春節,他都選擇一個人過。

辣椒見過一個老人,臨終前蛆從鼻子裡爬出來,沒有家人在身邊。“當時我想,我老了應該就那樣。”他說。

他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從沒想過自己能活著走出監獄,也沒奢望過有妻子孩子或是一份正經工作,保他安度晚年。

每天早飯後,這位殯葬師會去腫瘤醫院“蹲活兒”,給醫院工作人員、病人家屬賠著笑臉。行裡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離死亡很近的地方。

辣椒通常會在醫院走廊裡兜圈,隔著玻璃看病房裡的情況,憑經驗估計那些病人還能活多久。有病人家屬從病房裡出來,他才有機會搭話。

日復一日,他看著這些患者被腫瘤困在醫院,他知道失去自由的滋味。

搶劫、盜竊、綁架、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辣椒見過的犯人各有各的罪名。他們穿著統一的藍色囚服,12個人擠在一間牢房裡。辣椒說,他第一天“進去”就後悔自己做錯事了。

殯葬行業工作者常說人要行善。醫院急診科人手不足,辣椒會幫著抬患者。三號店的三哥曾經“五進宮”,現在他看到沒人照料的老人,會買麵包和水,跟他們聊聊。遇到經濟困難的客戶,這3家殯葬店可能會降低收費。辣椒說,有一次碰到五保戶家庭,他只象徵性地收了一兩百元。

接到客戶電話,辣椒會第一時間趕到逝者所在之處,可能是醫院,也可能是養老院或家中。他會替逝者淨身、穿衣、裝棺……幫家屬跑完殯儀館的手續等。活兒多的時候,辣椒一個月能賺兩萬元,最空閒時,他也有1200元底薪。店裡長期工作的殯葬師,有五險一金。

這是辣椒的“好日子”。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曾經對他人造成的傷害無法挽回。

他還記得那個人的一些基本情況,“一米八幾的大個兒,高高瘦瘦,在派出所工作”,只因對方與他衝突時“罵娘”,他舉槍就射。辣椒出獄後,曾去派出所找過這位受害人,他想道歉,“帶他出去吃點飯、推他走一會兒”,把橫亙在心裡20年的事情談開。結果對方早就不在派出所工作了。接待他的民警明確表示,為了保護受害人不受打擊報復,警方會對他們的信息保密。

重刑犯创业改做殡葬师:曾把自己“送进去”的双手如今送别逝者

2018年12月,辣椒在殯葬店裡等活兒。陳西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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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12日,辣椒重獲自由那天,因為一點小差錯,他家鄉司法局的工作人員沒接到“出獄通知”,家人也沒等著他。

馬路上的汽車把辣椒嚇了一跳。時代變了,“長得像板磚”的電話他不會用,坐公交車他不知怎麼投幣、刷卡,默默地跟前面的乘客學著做。

辣椒記得,他在監獄裡得知母親去世,便想“出去後做苦力,養好父親,天天給他買豬爪和白酒”。出獄後他得知,父親沒熬過他服刑的最後一年。家人怕他受不了,瞞了他。

他的目標變成了養活自己。

先去建築工地,辣椒被告知打零工得提交身份證和無犯罪記錄證明。他覺得有點“害臊”,說“那我去派出所開個試試唄”。

應聘保安,得是某個安保公司的員工,業主才敢用。辣椒清楚他的身份證很特殊,戶口本也有刑滿釋放的字樣。有一次,他拎著土雞去外地看朋友,用身份證登記住進賓館,很快就收到警方的提醒。辣椒舉著雞對民警說:“你見過哪個鬧事兒的帶這玩意兒嗎?這小笨雞兒還活著呢!”

這重身份帶來的疏離感和歧視更讓他們難受。因“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獲刑的李萬軍(化名)苦笑著說,過去那段經歷是一塊“傷疤”,“我們這幫人的自尊真的很脆弱”。街坊一個眼神,都會讓他“感覺到防備心理”。

從上世紀90年代起,三哥因持槍傷人、搶劫等罪行5次入獄、服刑23年。從出獄到再犯,間隔不超過一年。他覺得那時整個人“失控”了,直到2013年最後一次出獄,才發現自己老了,第一次入獄時還沒有對象的妹妹,快要當奶奶了。

三哥記得,有顧客看到店裡掛著“重刑刑釋人員創業基地”的牌子,馬上讓他給交付的定金出具收據。家回不去,當年他在撫順開過塑料廠,風光過,現在“不想在熟人的眼皮子底下過得落魄”,更不想“被原來的圈子吸進去”。

很多重刑刑釋人員入獄前年紀還輕,文化水平不高,沒有專業技能,本來就很難找到穩定的工作。有了這樣的背景,找工作更難。三哥曾為朋友管過工地,求職屢次失敗的辣椒也去朋友開的殯葬店裡工作過,因為管住宿。

當時,10多家殯葬店蹲守同一家醫院是常事。為了搶活兒,辣椒“幹了數不清的仗”,派出所的民警“看到他就頭疼”。他打折過別人的骨頭,打傷過別人的眼睛,又被拘留,險些再次坐牢。最後,他靠拳頭“打出市場”。

辣椒回憶,“活得真沒意思,好像沒有明天”。“好不容易從死人堆裡爬出來”,跟活人的爭鬥又牽扯大部分精力。他覺得老闆請他,是看中他能打架、能搶生意,整個人又開始渾渾噩噩。遼寧省監獄局凌源第一監獄曾在2018年12月發佈的走訪紀實中將這種刑釋人員容易重新犯罪的狀態描述為“斷線的風箏”。

去年3月,付廣榮讓辣椒到自己創建的殯葬店工作,給他高於市場價10個百分點的報酬,還幫他張羅了婚事。

有家有工作的辣椒 “心能沉下去了,能體會工作裡的人情”。他要面對的逝者,有人被病痛摧殘了容貌,有人在事故中軀體受損,有的遺體氣味強烈,也有的面龐如活著時一樣。有人剛剛離世,身體還柔軟溫暖,也有的從冰庫裡出來,軀幹僵直,“穿一隻袖子也很困難”。

只要沒有傳染病高風險或其他極端情況,這些殯葬師的手會直接接觸遺體,“戴防護會讓家屬覺得不尊重”。這些殯葬師主要的勞保用品,是白酒和一次性手套。

李萬軍入獄時還是一名高中生。當年,3個校外青年來糾纏李萬軍同班女生,還帶了“傢伙”。他跟對方打了起來,出手太重,造成其中一人兩天後死亡。在獄中,他難以接受自己打死人的事實,又覺得未來無望,擊碎了監獄玻璃,將尖銳的碎片插進自己腹部。兩次剖腹,讓他成為“反改造典型”,也讓他失去三分之一的胃和腸。

出獄後,他在理髮店碰到當年受害人的親屬,試圖上前問候,表達愧疚,但對方認出他後,立刻離開了。

“我知道我再做什麼都沒用了,人已經沒了。但我真的不是壞人。” 李萬軍回憶時語氣沉重地說。

殯葬行業競爭激烈,為了不讓員工再次違法犯罪,付廣榮告訴他們,如果有人找茬、打架,不許還口、還手,由她出面解決。辣椒“聽話”,從前他會因為一個陌生人不友善的眼神火冒三丈,現在他慢慢學會剋制。

“我厭惡從前的打打殺殺。”辣椒說,他帶媳婦旅遊,陪她逛街。自己買衣服花幾十元的,媳婦想買貴的,他從來不猶豫。

他說自己不久前在路上遇見城管隊員執法態度不好,上去“兇了人家一頓”,“看到這種事,我還是要管”。

對“刑釋人員”這個身份,辣椒慢慢感到坦然,“這是事實,沒什麼可瞞的”。有時候他還會稍稍利用一下這樣的身份,嚇走一些懷著惡意找茬的人。

三哥則希望,如果可以,店裡“中國首家重刑刑釋人員創業基地”牌子別那麼醒目。辣椒的另一位同事則為了結婚,對岳父母隱瞞“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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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瀋陽街頭,辣椒的臉和手凍得發紅。他穿著一件短款黑色羽絨服和一條牛仔褲,衣服下面遮著不同種類的刀具留下的七八處刀疤,多數因時間推移變淡。

辣椒的妻子小獅子(化名)比他小14歲,兩人曾為同一家殯葬店打工。剛結識時,小獅子就知道他“打過罪”,但在接觸中,她發現辣椒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漫長的服刑歲月讓他跟社會有點脫節,快50歲還單純,“一根筋”。

小獅子喜歡晚睡晚起,辣椒每天早上為妻子準備早餐。他們總是出雙入對,吵架吵兇了,辣椒通常先“低頭”。

過去,辣椒不敢動“娶媳婦”的念頭。他覺得沒有家長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他還想到了對方的擔心,“萬一哪天再犯事可怎麼辦”。

為此,付廣榮勸說小獅子家人數次。這對情侶拿出戶口本領證後,小獅子的父親才知道辣椒的情況,直到今天還沒有徹底解開心結。

“一開始,真的是非常恐懼。”辣椒的“企業導師”王明秋說。生意人覺得白事 “壓財運”,又怕這些人再次違法犯罪,很難處理。她平時不怎麼到店鋪裡來,請人負責管店。“企業導師”,就是加盟這些殯葬店的投資人。

現在,這位老闆敢當著辣椒的面笑著說最初的擔憂。但要讓普通人對刑釋人員完全不介懷,依然很難。李萬軍眼下負責殯葬師培訓,他說盡管跟他們接觸的企業家都很客氣,但他還是感受到一些人“居高臨下”的態度。

這3家店每家有兩到3名刑滿釋放人員組成的團隊,他們有相似的過去和困境,相處起來更自在、輕鬆。

付廣榮原來的設計是一位“導師”配五六名刑釋人員,自去年8月開店以來,她發現這個數字行不通。當初的17名員工走了一半,有要照顧老人的,更多的是因為怕遺體、懶或是改不掉壞習慣——打小報告、背後拉幫結派搞小動作,一度讓付廣榮覺得疲憊。

這裡沒有辭退、淘汰,只有待業。付廣榮通常會想辦法在幾家店中調配人員和工作,或是先讓人離店,等待更適合的工作機會。

有人來求職,付廣榮不設置“門檻”。但李萬軍在聯繫有需求的刑釋人員時發現,能踏實下來做事的大多是已經回家三四年的人。有些人還抱有幹幾天就離開、“去賺大錢”的想法。

付廣榮表示,她與近百名企業家溝通過。有人忌諱殯葬行業,有人不敢跟“那些人”搭上關係,怕將來被綁架勒索,還有人寧可直接給錢,也不接受她的合作邀請。3家店最終拉來的“資方”,一位是跟隨付廣榮多年的志願者,一位是重刑刑釋人員的親屬,還有一位是付廣榮多年的好友、做健康產業的王明秋。

付廣榮強調,這不是“慈善”“公益”,只有用企業的方式運作,能營利,才能讓企業家和刑釋人員留下來。

選擇什麼行業,怎麼籌備,她調研了近一年,餐廳、服裝廠曾是備選。她清楚,有的刑釋人員還有仇恨、報復社會的心理,做餐飲行業她不放心。服裝廠需要的資金量太大,她也解決不了。

最後,做過殯葬師的刑釋人員猴子提議,殯葬業成本低,對從業者的文化水平要求不高,容易上手,也是很多人不願意進入的行業。有很多刑釋人員已經在做了,市場空間也很大。

付廣榮表示,刑釋人員群體數量很大,對他們的生存問題放任不管,會對社會安定造成不利影響。據國家統計局公佈的2009年在押服刑人員基本情況,該年度的釋放人數(含減刑釋放、假釋和刑滿釋放人員)達到38.7172萬人(2009年後無公開數據可查)。

在我國,各監獄、勞教所都安排服刑人員服刑期間學習1~2門實用技術,對他們進行創業就業指導和職業介紹,並給予相關個人和企業一定的減免稅政策(對於出獄後從事個體經營的刑釋人員給予減免稅費政策,企業如接納此類人員也能獲得3年的免稅優惠)。政府還創辦了幫助部分刑釋人員的過渡性安置基地,免費提供3~6個月食宿和針對性的心理指導、技能培訓。

2014年《法學》雜誌發表的一篇論文稱,從制度上排斥刑釋人員的相關法律法規達362部。實踐中,“高牆外的繼續教育”並不充分。誘使他們犯罪的因素依然存在,找不到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部分刑釋人員會走上再次犯罪的道路。

猴子不想待在從前的“環境”裡,他離開家鄉,到瀋陽打拼。坐在店裡,他說最愛《古惑仔》裡的山雞,覺得那種人就是最酷的,朋友都在模仿。一旁的猴子妹妹突然插了一句:“就那玩意兒最害人!”

付廣榮發現,等待進入殯葬店就業的70多名刑釋人員,大部分只有小學或初中學歷,青少年時期缺乏正確引導,一部分人無所事事、自暴自棄,也有人在某些場合突然犯罪。

辣椒服刑期間,刑法修訂了8次。他出獄後,對法治建設和人們法制觀念的進步“感受明顯”——別說“幹仗”,“大街上吵兩句就有人報警”。

春節快到了,過去,他在醫院裡找活兒“過年”,用賺錢安慰自己。但是今年,生活換了一副面孔。他期待可以像一個普通的中年人那樣,跟妻子包包餃子,帶“兒子”看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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