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一下陽謀與陰謀

陰謀論乃是普世的命題,並非中國獨有。然而,論及陰謀論的流行程度,中國自當首屈一指。試舉兩例。前些年,有人清點吾國的暢銷書,列出一份書單:《貨幣戰爭》、《石油戰爭》、《誰在真正統治世界?》《高盛獵殺中國》、《美元大崩潰》、《世界級陰謀》、《低碳陰謀》、《產業鏈陰謀》、《高盛陰謀》、《華爾街陰謀》、《新帝國主義在中國》、《貨幣陰謀》、《陰謀與財富》、《被綁架的中國經濟》……這尚且只是經濟一域,如果拓展到政治、文化,“陰謀”更是風生水起,由此可知,在我們的閱讀生活當中,陰謀論的市場何其巨大。

陰謀論在中國的流行,歸結起來,應有此五大根源與土壤:

一是黑箱政治。陰謀的要義,即權力與利益之爭。權力運行於陽光之下,與運行於黑箱之中,自然是後者,更易滋生陰謀。陰謀就像蘑菇,喜歡生長在背光的地方。倘若陰謀能見光,則當改名“陽謀”。權力的黑箱是陰謀的福地,反過來,陰謀的流行,必將加劇權力的黑箱化,由是生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中國的政治,從來不曾透明;最大的黑箱,無疑正是宮廷,這個世界最隱秘、詭譎、骯髒、變態的地方。無論古今,宮廷劇都是國人的至愛,這充分滿足了無權者對權力的想象與意淫。不妨說,宮廷劇愈流行的時代,權力者與無權者的落差便愈分明。尤為可悲的是,頗有一些國人的政治思維與話語,由宮廷劇所灌輸、塑造,他們不僅是陰謀論的擁躉,甚至成為了陰謀的零件,他們不僅觀棋,還被當作棋子。譬如他們一向善於以陰謀家的眼光與陰謀論的視角考量世事,一項政策出爐、一個縣長落馬、一首歌曲被禁、一家媒體被整肅,都被歸結於高層的內鬥與派系的分合,不論這背後到底有無陰謀,他們的揣測與傳播,都是對黑箱政治的鞏固。

二是醬缸文化。與黑箱一樣,醬缸也是陰謀的樂土。所謂醬缸文化,出自柏楊先生的發明:“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的流下去。但因為時間久了,長江大河裡的許多汙穢骯髒的東西,像死魚、死貓、死耗子,開始沉澱,使這個水不能流動,變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個醬缸,一個汙泥坑,發酸發臭。”在柏楊看來,中國傳統文化便是醬缸文化的典型,這麼說未免武斷,畢竟我們的傳統還有光明的一面,如“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的君子哲學。

不過,像柏楊這樣的總結(與此相應的是李宗吾的“厚黑學”,他稱“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比柏楊還要偏頗三分),立足於一面之詞,追求片面的深刻,卻也不缺說服力。事實上,哪種文化沒有黑點呢,中國傳統文化正有醬缸的一面,而且相當濃郁。如柏楊所述,中國特色的醬缸,主要成分包括“奴才政治,畸形道德,個體人生觀和勢利眼主義”,由此造就了自私、猜忌、疑懼、陰沉的國民性,這正構成了陰謀論的文化溫床。

三是權謀經濟。做生意當然要講權謀,然而生意不全是權謀,可惜,我們已經慣於將此二者等同起來。商場、職場被視作戰場甚至原始叢林,“權謀”、“攻略”云云,自是必備武器,似乎不講這些,斷難生存,遑論成功。基於此,無論一頓十塊錢的沙縣小吃,還是一宗數百億美元的巨型併購案,都被陰謀論者解讀為“有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無論生意場,還是成功學,陰謀論的暗黑氣息都無處不在。

如你所見,陰謀論在商界的蔓延與發酵,並不亞於政界。在政界,我們還可以呼喚“陽光政治”,以抵制陰謀論與權力的黑箱化;在商界,你籲求抵制陰謀論,只怕無人響應,哪怕風傳的陰謀無比幼稚、粗劣,他們寧信其有,從《貨幣戰爭》的暢銷,可見一斑。

四是階級鬥爭與冷戰思維。儘管階級鬥爭不再天天講,冷戰的壁壘早已土崩瓦解,它們的餘毒依然殘留在國人腦中,作為孵育陰謀論的養料。在此思維的蠱惑之下,國內的任何衝突,最終都能牽出境外敵對勢力所發動的意識形態戰爭和和平演變,如張三反抗強拆,李四呼籲司法獨立,這背後,一定隱藏了帝國主義企圖顛覆中國的陰謀,張三李四,都拿了美國人的錢。這等話語,這等陰謀論,瀰漫在我們生活的年代,日日講,月月講,重複千遍,竟使我們生出了一種錯覺:彷彿全世界都與中國為敵,從南極島到太平洋底,從大溪地到潘帕斯草原,都潛伏了亡我之心不死的階級敵人,我們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危機當中,真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五是受害(虐)者心理。研究陰謀論,我發現一個現象,相信、製造陰謀論的人,似以弱者居多,相形之下,強者對於陰謀,大抵不屑為之,他們要玩謀略,那也是陽謀,正如要玩道術,那也是王道和霸道,而非詭道。弱者對陰謀論近乎病態的熱愛,一方面出於自我安慰:受到了陰謀的毒害,我才淪落至此;另一方面,則以陰謀論為武器,反擊強大的敵人:不能從正面擊敗強者,則嘗試從側面妖魔化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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