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爹:我們都是世界史的一部分

面對厚達近700頁的《21世紀資本論》——單註釋就有近100頁,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沒想到捧起來就很難放下,閱讀旅程絲毫不枯燥。

如果說,歐美吃瓜群眾的平均閱讀水準要比我等吃瓜群眾高,那麼,這跟歐美一些專著總能寫得通俗易懂還有趣應該是相輔相成的。

這本書使用以稅收為主的多國數據,包括部分中國的數據,詳實地進行了橫向與縱向的比較。得出來的主要結論其實並不複雜,甚至因為有日常生活的直觀感受作支撐,好像甚是理所當然。即,隨著經濟步入低增長,資本收益率大於經濟增長率,貧富分化隨之加劇。

拋卻書裡的專業解讀,這其實也不難理解。你父母的勞動技能再厲害,遺傳給你時還不是需要你自己一點點學習與累積;而你父母累積的資本,卻是可以一股腦兒直接傳給你的。當然,遺產稅等政策有利於減輕資本累積帶來的貧富分化傾向,然而,只要經濟與人口的低增長沒有扭轉的跡象,財富積累所佔國民財富的比例便始終有上升的動能。一個清晰的結果是,歐美社會目前的遺產性繼承收入已經回升到較高水平,但仍只有19世紀“美好年代”的一半左右,上升的空間大著呢。與之相伴的,是社會從極小規模的大型食利者社會進入較大規模的小型食利者社會,也就是我們一般說的,超級富豪少了,中產階層壯大。一成不變的是,更大比例“一無所有”的人群,在任何年代都幾乎一無所有。

最有趣的就是皮凱蒂對19世紀歐美小說順手拈來的引用與分析。無論是簡·奧斯丁還是巴爾扎克,又或者是勃朗特三姐妹,等等,無一例外地,他們的小說都會鉅細靡遺地提及財富。很簡單,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那個年代的確是貧富最為分化的年代,書中角色如果年收入達到平均水平的5-10倍就必須用“悲慘”來形容了,就已然無法擁有足夠體面的生活,只能扮演書裡的窮人角色。我們會看到,大大小小的角色們都擁有僕人與隨從,而龐大比例的僕人與隨從們,從來沒被作者們費心寫成一個立體的角色。我們所喜愛與反感的那些角色,都是那個年代的大型食利者,繼承性遺產及其利息為其維持日常生活扮演著重要角色。

相對於更具有文化內涵的“貴族”一詞,“大型食利者”顯然是一個更加刺眼的名詞。也許,從“稀缺性”、“理性人”等概念被人奉為圭臬就可知,經濟學從來不覺得溫情脈脈能理解什麼問題。你很難否認,那些小說,那個年代,理所當然地認為,“貴族”的存在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個世界需要這樣的階層來思考柴米油鹽之上的東西。而“大型食利者”犀利地向你指出,這也許只不過是一種使事情合理化的背書。

這世界好像什麼東西都是一種意識形態。你以為反意識形態就不是意識形態呀?

20世紀下半葉以來,一直遺留到現在的一種主流價值觀,是人們對個人努力與奮鬥的迷戀,為民主深入人心打下根基。這與19世紀的價值觀擁有明顯不同的畫風,原因在於兩次世界大戰帶來的分水嶺。各國數據雖然各有具體的不同,但可以同樣明顯地觀察到,兩次世界大戰打破了美好年代的美好格局,一方面,百廢待興,社會需要重建,人為帶來的低基數還可以再帶來後面的高增長;另一方面,人們無法再完全依賴過去繼承的財富而生活,還能活著就是最大的財富了。勞動與技能,重新變成最重要的財富來源,經濟增長率打敗了資本收益率,實乃拜毀滅性的戰爭所賜。當代職業經理人所能獲得的收入之可觀,可與繼承性遺產比肩,亦是其來有自,不是小山包一樣突兀的怪事兒。歷史與社會環環相扣。

難怪皮凱蒂接受財新採訪時說,比起經濟學,他更在意這部著作歷史學與社會學方面的意義。書裡所處理龐大數據的背後,均是(被特定闡釋的)史實,綿延而至今,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很多當代問題。(任何有價值的闡釋,都要能幫助我們理解一些問題才是,相形之下,我對解決問題的那塊並不抱奢望,畢竟,這個世界發展至今,哪是一群精英、幾本著作就能解決的?能給人新的理解已經很了不起了。)

雖然我們現在依然願意奉承個人努力與奮鬥的價值,但本書認為,這主要還是二戰以來基於勞動與經濟高增長所依附的社會的遺留,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這一價值觀將漸行漸遠。因為啊,繼承性收入所佔國民財富的比值在上升的途中,只要經濟增長依然在放緩甚至負增長,我們就很難看到事情會真正地調頭回轉。書裡有詳細分述各國具體情況,但大體面臨同樣的問題。

事實上,這一現象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數據來進行交叉檢驗。比如近日一則華爾街日報的簡短新聞就指出,1970年美國92%的30歲年輕人掙得比父母同齡時多,而2014年這一比例已跌至51%。近乎一半的年輕人,掙得不如父母同齡時多。當勞動與技能所能累積的財富佔比在縮小,相應擴大份額的,是通過繼承累積的財富。


拼爹:我們都是世界史的一部分

來源:Only 51% of 30-year-olds are making more money

另外一篇2019年的文章,補充了財富分化帶來的一個格局,就是財富越來越集中於年長者手中。

拼爹:我們都是世界史的一部分

來源:The Fleecing of Millennials,Jan 27, 2019

至於中國的情況,書裡簡單提到,目前中國經濟仍保持較高增速,來自父輩的遺產還沒有到達非常重要的地步。當然事實上,繼承性遺產無疑是在變得重要起來,相信手中沒有數據的我們,只要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便可以瞭然於胸。對此,吳曉波有一個更浪漫化的表達:他的女兒(我們這一代8090後)有更多的機會可以“浪費人生”。然而,攤到個體來說,這當然意味著出身——拼爹——的重要性。顯然並非所有8090後都有機會像他女兒和他朋友的女兒一樣,想學設計就出國學設計,想學電影就出國學電影呀。

如果越來越多的人們都感覺到“拼爹”變得越來越重要與越來越不可抗拒,這實在不是因為人們的心眼變小了,而是,事情的確如此。

這本書解釋了我們如何走到現在,卻無法為我們將要面臨的未來提供一個平衡方案。當我們知道,我們現在所擁有的,就會是我們下一代所能拼爹的全部資本累積來源,我們所面對的社會分化,會通過自己的繁衍而進一步加大,我們要如何自處呢?

作為一部“鉅著”,資本收益率大於經濟增長率時貧富分化會加劇,是本書的大框架,各章節還有著更多更細化的內容,其中有一些結論不那麼政治正確,卻反覆指出了這個世界“應然”與“實然”之間的差距。最後,本書的成果建立於龐大的數據蒐集、處理與分析工作,而作為一個吃瓜讀者,在方法論層面除了“好厲害”外是沒有其他重大感想的。以此篇作為《21世紀資本論》的讀書筆記吧。

寫於2016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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