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
導演胡波（1988-2017）
壹
整部電影，將近4小時。
真是無比煎熬、如坐針氈的4個小時。
倒不是長度本身或敘事節奏有什麼困難。
只是太灰暗太壓抑太絕望了。
電影裡所有人都無比痛苦，他們被壓制在一個小城市裡，被各種爛透了無法擺脫的麻煩纏繞，看不見希望。
希望只存在於一個奇異荒誕的故事裡，“滿洲里有頭大象，它就坐在那裡。”
怎麼會有一頭整天坐著的大象呢？
這是超出所有人經驗的事。
所以人們想要去看看那頭大象。
這個傳說，在人群中口耳相傳，也成為那些疲憊的痛苦的掙扎的人溝通靈魂的媒介。
當他們提起那頭大象，好像一瞬間就交換了所有的心事和經歷。
便再不用多說一句話。
貳
電影有4個主角。
一個混混頭子，睡了唯一的朋友的女人，導致了朋友自殺。他窘迫地躲避，想把責任推給一切身邊的人。可終究徒勞無功，他永遠無法為自己找到開脫的藉口。
章宇 飾 於城
一個男孩，為朋友出頭，誤傷了實施霸凌的同學。他慌慌張張奪路而逃，卻發現這個城市早已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彭昱暢 飾 韋布
一個女孩，和學校的教導主任發生了不倫戀情。這個秘密並沒有保持太久，他們約會的視頻被髮到每一個微信群中，她即將成為人人嘲笑的醜聞女主角。
王玉雯 飾 黃玲
一個老人，只能睡在陽臺上，即將被趕出自己的房子。他留在家中唯一的藉口，一條白色小狗，被咬死了。他悄悄做了個決定，要帶自己的外孫女去滿洲里看看。
李從喜 飾 王金
這四個人，在小小的城市裡，遭遇，錯身，被各種看不見的線牽絆在一起。
他們在主線中彼此追尋卻不得見，又在偶然中一再邂逅，併產生交集。
他們都想逃亡，去滿洲里，找那頭傳說中盤腿而坐的大象。
哪怕，大象並不真的存在。
叄
胡波的這部電影，粗礪、生猛，天才與青澀並存。
4個小時是尺度的失調，卻也沒有冗長乏力之感。
通篇灰暗基調，是少年的偏執，也透露著創作者的純粹。
故事當然有牽強之處，一些關於生活狀態的描寫因為缺乏經歷而顯得刻意。
一些臺詞，怎麼說，作為混混，作為迷惘的無所事事的中學生，作為困惑的老人，實在顯得過於哲學化和通透了。
那些如同被從文本上直接摘取的句子，落在角色嘴裡，便差了一口煙火氣。
這些話，畢贛電影裡的人說，沒問題。
因為那本來就是虛化的詩意，是空間、時間與身份交錯的迷離感。
但這部電影，除了那頭臆想的大象，並沒有留給電影太多超現實書寫的空間。
電影的意圖就是以真實感狠狠地砸在人心裡。
一拳又一拳，沒有片刻停歇，讓人踹不過氣。
那些氣淤積在身體裡，卻一直找不到釋放的出口。
便只能隨著角色們不斷糟糕的處境變本加厲，越加壓抑。
電影刻意放大了痛苦。
堆砌著人生的苦難。
卻失了平常。
環繞在主角身邊的，幾乎全是糟糕的人，與學生戀愛又毫無擔當的老師，不負責任的母親，滿嘴謊言的父親，想攆走父親的女兒，出軌的女人，自殺的男人，蠻橫無禮的尋狗夫妻，霸凌的學生，頹唐懦弱的少年，混混、騙子、麻木的路人……
這真是再糟糕不過的處境。
小城圍困他們，逼仄又艱難的生活束縛他們，他們在裡面橫衝直撞，努力想要解脫卻不得出路。
只有滿洲里的動物園，高懸遠方。
他們可以逃離這個城市，但他們終究會發現，席地而坐的大象不存在。
電影的主題與基調，讓我想起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曾風靡一時的“傷痕文學”。
它把一種極端的處境放大成了生活的普遍狀態，通過孜孜不倦地描繪痛苦，來抒發對時代的控訴。
在這個世界裡，人都是自私的，秩序都是缺位的，生活兇猛吞噬弱者，個體都在弱肉強食的法則中艱難求生。
如果不是胡波的現實遭遇，我或許會覺得這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可是，我們都知道了，在胡波的眼裡，這個世界，真實的生活，或許就是這樣。
灰暗的，自私自利的，沒有希望。
因為極端，所以純粹，這極端的純粹，才成全了這部獨一無二的電影。
肆
說實話，看過電影。
我覺得不快。
我不喜歡這樣的體驗，儘管我承認這是部很好的電影。
觀影的過程，好像在深不見底的水中逐漸下沉。
我迫切地需要做些什麼轉移思維，把自己從這種壓抑的氣氛中拉扯出來。
但這種不快或許又恰恰證明了電影的出色。
它就在這四個小時時間裡，悄悄在觀眾的情緒裡下毒，然後猛然發作。
缺氧、窒息，精神被牢牢攥著，不得掙脫。
我只想逃離，如同電影裡的少年韋布，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伍
這短暫的一天，漫長得如同一生。
最後，他們在火車站相遇。
去往滿洲里的火車已經停駛。
老人告訴少年：
“你站在這裡，就是你現在站的這個地方，然後可以看到那邊一個地方。你相信那裡很好，比這裡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好這裡的問題。”
他沒有說的是，如果你們去了，會發現，滿洲里沒有大象，哪兒都他媽的一樣糟糕。
更糟的是，你會因此失掉唯一的希望，對這個世界從此不再心存任何僥倖與幻想。
可他們還是決定去看看。
於是坐上去往遠處的長途汽車。
深夜，汽車停了下來。
濃郁的夜色中，看不清周遭情況。
人們便就著車燈踢起毽子來。
遠處，忽然傳來大象的聲音。
那聲音撕裂夜色，久久迴盪。
我突然有點感動，已經對這個世界完全絕望的胡波，把僅有的溫柔和希望，全部留給了他鏡頭下的角色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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