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一座岭南小城的往事

中山:一座岭南小城的往事

铁城很小,陈旧而褪色,东边的启秀门、南边的阜民门、西边的登瀛门、北边的拱辰门,封闭成一个岭南特色的袖珍城池,一条街没走完就走出了城外。

对于不少老城居民来说,城内城外并没什么概念,城市的漫延早已模糊了昔日的地界,东门还遗留一段宋代城墙,从底部泥黄的夯土,到顶部的青石,清晰呈现层累的过往,不似人类的记忆般混沌。铁城的范围只有我这种翻过几页方志、爱看老地图的闲人才特别敏感。说到老地图,清中期以前测绘的城郭图基本是概念性的,方正、简洁而稚拙,图示仅仅表明未必精确的方位,距离更毫无意义,譬如城西的烟墩山与城南的迎阳石,地图上看着距离差不多,其实一个就在城门边上,一个要出城走上小半天路。这地图中的城池,更像是一种追忆或想象,而非实体的描述。

到了暮春时节,城中废弃的旧屋里头藤蔓缠绕,繁花似锦,处处回响着无声的热烈,不知道昔人去后,门户紧闭,它们在风露中又独自生长了多少年。

龙脉拥入县治,隐而不露。登高而视,襟带山海,真岭表之奇境也。

铁城是香山县的旧城,这充满力量感的名字始于南宋绍兴廿二年,因直言被贬还乡的前朝议大夫、香山镇寨官陈天觉上书要求建县,终获批准。

新县既立,就要确立县治,修筑城府,仁厚乡与丰乐乡争夺县治之地。仁厚乡人陈天觉提出:“建城必须贵地,地贵者土重,须兑称两地之土,重者方可建城。”并暗中使人将铁砂混入仁厚乡的泥土中,拿去和丰乐乡的泥土比重,果然仁厚乡的泥土较重而胜出,城址始定于陈天觉的乡里。由于“铁砂和土”故事,人们称县城为“铁城”。“创城传说”在故老相传中完成了对城池起源的重构,其中乡谊与公正之间的取舍颇可寻味,城之轻重,或可称焉?而当事人陈天觉的墓地仍然矗立在一片高楼围绕的小山上,这位从岭海僻乡走出的少年,博学鸿词的青年士子,刚直不阿的朝议大夫,心怀家国的还乡老人,就在此处看着他的家园一点点地成长,人流聚了又散,灯火熄了又燃。英魂留库岭,伟绩镇香城。铁城的后裔认了这份人情。

万历四十七年春,熊罴雄一雌一至泮桥上,学役获之畜于学宫,后逸去。

铁城一带的山峰,过去有“七星伴月”的说法:仁山,武山、寿山、丰山、盈山、福山、凤山,统称“七星峰”,名字响亮,其实不过是七个小土包,见惯崇山峻岭的北人来了大概会笑话:这也配叫山?乾隆十五年的地图上也只剩下武山、仁山、丰山和寿山了。仁山下是香山县署所在,小土包如今已不知所踪,原址建起黄瓦红墙的中山纪念堂,栽有数株三四层楼高的木棉,春深逢花季,花色浓丽,枝干挺拔,一树磊落,正大光明。

我曾在仁山附近发现了一家有些年头的小店,黄底红字的招牌挂出五个行楷大字“仁山凉茶铺”。说是铺面也勉强,不过是利用两间店铺中间的空隙,用木板和铁皮搭出仅可容身的所在。凉茶铺边上的台阶有一只年纪不大的肥猫,揣着手在晒太阳,我过去揉了揉它的头,角落里兀地冒出三四个花色各异的猫头,满脸戒备地看着我。我顺着猫头看过去,才发现铺里坐着一个白发阿婆在低头看报纸,蓝花外褂,大脸小眼,皮肤红通通的,典型沙田土著的容貌。阿婆平静扫了我一眼,对我撸猫的行为既不鼓励,也不反对。她面前的柜台,黑底黄字写着“五花茶、尖尾芋、三丫苦,每碗四元”,墙上又挂着块红字白牌:“打包,一律加收五毛!”音韵铿锵,斩钉截铁,如古谚谣。

过后,我方知这不起眼的凉茶铺在铁城街坊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这地位并非由凉茶、阿婆抑或猫所筑就。不少人带着初恋一般的神情向我回忆起,仁山凉茶铺常常有一位美貌的女孩,大概是个学生,每天下课或者节假日就在店里帮忙,吸引了左近许多年轻人过去买凉茶。这种“小店西施”的故事模式本不出奇,常见于许多口耳相传的都市传说,凉茶铺可以替换成豆腐店或槟榔店,故事里还应该配备一位严肃的不容亲近的老伯或阿婆。我却察觉到一点不寻常之处:向我讲述美貌女孩的铁城居民,年龄跨度从五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他们谈论的不可能是同一个女孩。

不,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讲述一个女孩不会变老的灵异故事,我只想强调观念史对于观念的反向塑造: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春天或秋天,某个放学的黄昏,夕阳灿烂而沉静,纪念堂前孙文中路归家的人流熙攘,车铃此起彼落。你来到细叶榕掩映下的仁山凉茶铺,兴奋而慌乱,渴望在这里看到漂亮的凉茶西施。店里果真有一位少女在,身材高挑,黑发乌亮,皮肤带着上等白瓷一样的光泽。面容好看吗?青春焕发的少女,哪有不好看的!你于是愉悦且满足,不仅仅是见到了漂亮的女孩,还终于证实了从朋友处听到的传说。你愿意看到她,于是看到了她,你完成了朝圣之旅,成为共享这秘密的一员,获得了一种青春期常常缺乏的安全感。

“仁山凉茶个靓女,个时真系觉得佢好靓!

92年17岁!我问过佢!

仁山凉茶好靓个凉茶妹,长到十七岁时到了我办公室当收发兼计分,故而我不用到街边饮凉茶!”

在铁城街坊的讨论中,这群大叔仿佛回到了青涩莽撞、盛日寻芳的少年锦时。我不想打探凉茶西施最后的去处,最好的回忆就像柔光自拍,太具体的细节对它有致命的颠覆性。

国朝顺治九年八月乙巳,猪生子,人头只眼,头生一角,人身猪足无毛。

香山县署之后,中山纪念堂之前,仁山还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仁山公园时代。仁山公园举办过千人操表演,民间武术、舞龙、舞狮、鹤舞等,甚至物资交流会,最吸引铁城街坊的,还是公园广场的露天电影。每当听说有好看的电影,学生们下午放学回家赶快做完功课,吃过晚饭就往仁山跑。露天电影傍晚才在舞台上挂起银幕。夏天时,太阳下山后,有工作人员用水喉为石凳洒水降温,到观众入场时,刚好水渍干了暑气也消了,坐在石凳上十分凉爽。《中山民国日报》民国卅六年五月三日版载:

晚上在仁山广场放影名片《莽汉平蛮》,及米鼠谐片,观众达二万余人。

这露天电影一直放映到八十年代。整个八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沉浸在一股诡异猎奇的审美风向之中,头戴铁锅的气功热席卷北方大地,银幕上充斥各种《黑楼孤魂》《凶宅美人头》一类的暗黑系电影。有一天,仁山公园来了一伙来自河南宝丰县赵庄的戏班子,他们不画花脸不唱戏,也不胸口碎大石, 而是搭一个严严实实的大棚,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人头蛇身表演,入场一元!当小孩子贡献了身上仅有零花钱,跟着一群大人拥入昏暗而气闷的棚中,便会看到蒙查查的角落里,一张方桌三面围着红绒布,桌上盘着一条僵硬不自然的蟒蛇蛇身,蛇身接上一个不成比例的女孩头颅,女孩涂得一脸白粉,头发抹得光光,一言不发,看得人心里发毛。这时候,主持人都会给你讲个恐怖故事:十几年前,某个遥远的中原小山村,一名姑娘独自一人行走荒山野岭的时候遭遇了不幸,山窝里盘出一条大蛇把姑娘给那个了,后来姑娘怀孕,生下你们眼前这条美女蛇。

恐怖诡秘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主持人把话筒递给美女蛇讲了几句之后,响亮地提出:“点歌五元”,好事者给了钱,晦暗大棚响彻美女蛇带着浓浓河南口音的走调歌声,于是满座喝彩,宾主皆欢。在铁城,所有不曾在公园邂逅过美女蛇、花瓶姑娘、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黄绿色畸形胎儿的童年,都苍白得不值一提。

弘治元年,冬十二月,芝草生于儒学西号废垣,一本三茎五叶,高大俱五寸。

乔尔·科特金在《全球城市史》提到,神圣、安全、繁忙是所有城市必备的特征。所谓神圣,可理解为道德操守的约束,或市民属性的认同,是城市赖以维持的精神支柱。如古巴比伦、希腊罗马城市中的神殿,中世纪欧洲的教堂,对于铁城,神圣的象征毫无疑问是学宫。铁城学宫并不在城内,在北门外的莲峰山脚,这在岭南大大小小的城池中并不多见,可能是出自风水的考虑。

学宫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历经风雨与兵燹,数百年来,深衣高冠的儒生,手持书卷,走入学术的圣堂;通过院试的生员,意气风发地从这里走出,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没有白费工夫;日本侵华时期,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军,列队步出大成殿,穿过棂星门,走下石台阶,踏上泮水池。如今,这里是城区交通最繁忙的路段,每当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归家的车辆在这里堵成长队,时有急促而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如暮鸦聒噪,候客的摩的师傅,一见人经过就喊:“靓女,坐唔坐摩托车?”

1980 年,旅港乡亲杨志云家族捐资新建人民医院大楼,为腾出空地,学宫仅存的旧楼最后为新建设作出了让步。至此,大成殿、明伦堂、燕居亭、乡贤祠、尊经阁、棂星门、祭乐器库、东西两庑……全部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仅遗留泮水桥和泮池。数百年的弦歌不辍,如今不复得闻,我只能借助方志记述和老人的回忆,在想像中重构当年庄严而典雅的学宫。1949年,有铁城居民见到了古老学宫的最后一面:学宫当时是两广纵队的驻军处,棂星门上挂上了“珠江专员公署”的牌匾。经过工作人员的一番修缮与清洁,洗去战火的尘埃,亭台楼阁,花草如茵,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刘姥姥走进大观园”。老人至今仍珍藏学宫大殿屋脊的半截青瓷龙,龙眼圆睁,似有不甘。

国朝顺治十一年二月庚午,石岐河水如血。

铁城曾是河道纵横的水城,街坊出门不离舟楫桥梁。90年代初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弯弯的月亮》,是乡人李海鹰先生的作品, 描述的就是此处岭南水乡风景:天空作孔雀蓝,月光照亮榕树,晚风温热,有鱼腥味。如今,城中水道已难觅踪迹,水边青青蕉叶不见踪影,潺潺水声被厚厚的水泥块所掩盖,再也无人得闻。唯有城中的“涌边街”“下河泊”“方基”“九曲”一类的地名,提示着旧日溪流水道的痕迹,此外民族东路一带,道路两旁民居大门高于街面甚多,并有小小石阶二三级,称为“埠头级”,系往昔水边人家持盆浆洗衣物的立足处。铁城西门外,岐江河缓缓流过,这是自珠江源头流经西江,直出下游崖门口的一段支流,江声浩荡数百年,再前推千年,这里响彻的就是海涛声了,铁城只是南海汪洋的几个小岛。河边曾有过一个瓦缸厂,常有打烂的瓦缸残片沉入河中,时间久了,聚满石螺。有顽童潜水,一抓一大把,捞上来爆炒豆豉、辣椒、蒜片,以及本地一种叫紫苏的香草,香气四溢,令人垂涎三尺,入口的味道却未必有闻上去那么好。

铁城住民黄定光先生的回忆文集《木屐声声》记载了岐江河边一件往事:

小河边上,每天都演绎着人间的悲喜剧。在那荒诞的年代里,奇异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一个绰号“巴西”的漂亮女子,大概厌烦了枯燥刻板的生活,某日呼唤一帮青年男女到河边玩。打闹中,一男子跟她打赌,如敢脱得光光的,送她一块手表。“巴西”也不答话,三下两下就除净衣裤,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赤条条的跳下河去。之后她反复被批斗,之后听说她卖淫,同时组织卖淫。见她真容时,已是在宣判大会上了。岁月沧桑,身临绝境、仍掩不住她往昔的美丽,但,她已是死刑犯了………·本来,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她完全可以走上另一条生活道路,她应该有个幸福的家;本来,不是生在那个荒诞的年代,她罪不至死……

我一度对“巴西”充满了好奇,着力于搜集有关她的一切史料。老人们的回忆却让这段往事变得愈加面目模糊。有人言之凿凿:“巴西”住在铁城东门月山里一带,姓黄已婚,是巴西归国华侨。当年开完宣判会临行刑前,在百货大楼前游街,自己亲眼所见,她面目娇美,一身黑衣,面带微笑,没有一点畏惧;有人说,“巴西”打赌的不是跳水,是裸体走过人民大桥;又有人说:你们人云亦云,在这里叽叽喳喳。打赌跳河一事纯属虚构,“巴西”素来以卖淫和组织卖淫为生,不是什么正经人,常见她坐在自己家门口凳子上,身高一米五左右,皮肤黑且长相一般。

后来我醒悟,事实的真相已不重要,“巴西”类似于“凉茶西施”,都是铁城人民的某种精神图腾,他们的先祖,是背井离乡的南蛮拓荒者,或者在风浪中与天搏命,生死不上岸的疍人。这个罪不至死而终于横死的泼辣女子,赤条条纵身跳入这过去的海今天的河,契合了他们某种久远的回忆;而在那段漫长而难熬的年月,美丽女子在庞大的死亡降临之前,身着黑衣,倾城一笑,足以消解所有的不义和荒诞,为他们一浇胸中块垒。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白日皇皇,城池矗立,城外河川千年如一日流淌。城中凉茶铺的美丽少女安宁如观音,安抚城池少年的琉璃梦境;走过繁忙街头的黑衣女子,独立于时间之外,如罂粟傲然盛开,动摇你的不甘或认命。八百年来军户、拓荒客与搏浪者的后裔,在这座城池深藏心事,说与川泽河渠听,说与津梁舟楫听,说与风声和蝉鸣听,说与细叶榕和斑驳日影听,说与万历四十七年春不知所踪的熊罴听,说与搬小竹凳端坐街头巷尾不发一言的白发婆婆听。我日夜游走街头,企图窃听只言片语,似有所得,终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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