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世紀中葉的愛爾蘭大饑荒起,數以百萬計的歐洲人移民美洲新大陸。
橫跨大西洋的航行長路漫漫,險象叢生。當新移民們看到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像時,他們便能長舒一口氣——終於到美國了。
21世紀,從五湖四海搭乘飛機來到北京的新移民們,一到首都機場,也能長舒一口氣——終於到朝陽了。
朝陽,就是新移民們進入北京的大門。首都機場這塊飛地雖然被順義緊緊地包裹在裡頭,自古以來卻是朝陽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大多時候,朝陽人民都記不起自己的這塊飛地。朝陽的土地實在是太廣袤了,以至於朝陽人民在聽說常營也是自家土地時,臉上難免露出錯愕的表情:啥?那邊不是通州嗎?
朝陽區到底多大呢?這麼說吧:在歐洲,三個小時車程,足以從波蘭開到德國。再開三小時,足以從德國開到比利時。
但在朝陽,三個小時可能也就從三元橋開到團結湖,再開三小時,約莫能從團結湖到四惠。
整整六小時,您還在朝陽打轉。
當然,除了朝陽廣闊的土地以外,土地之上錯綜複雜的地形也是行車難行車慢的重要原因。
望京地區蜘蛛網一樣野蠻生長的道路、團結湖地區常年洶湧澎拜的人潮和共享單車,以及如果十二指腸打結一般的四惠橋,都是匍匐在朝陽土地上的猛獸。
西城區人民以中國結形狀的西直門橋為傲,殊不知四惠橋的地形還要比之複雜上千百倍。據說明朝時候,從北部草原來的蒙古騎兵借道通縣進攻北京,就在四惠橋上迷了路——因此大明才風風光光地延續了三百年國運。
四惠橋自古一條路,一旦走錯了岔路口就不能回頭,要麼奔向長安街,要麼奔向通州。沒有不在四惠橋上瑟瑟發抖的司機,四惠橋是朝陽的堡壘,是北京的最後一道防線。
如此廣袤的土地,加上錯綜複雜的地形,造成了朝陽人民嚴重的分離主義傾向。
國貿、三里屯、望京、大悅城,若非緊急事件,朝陽人民都喜歡圈地自萌,絕不輕易踏出三公里以外的地界行動。就像浙江福建山區一帶的人民,被層層疊疊的河流與丘陵切割成了一塊又一塊,因此三里一口音,十里一風俗。
望京人民常常聚集在韓國餐廳裡,一邊喝著燒酒,一邊叫囂要趕出酒仙橋的入侵者,保證望京血統的純正。
三里屯的小霸王大尖果們穿著時髦地走過街頭,抬著下巴,向那些從草橋常營趕來朝聖的鄉巴佬們投去不屑的一瞥。那輕蔑的眼神彷彿在暗示:趕早回去吧。過了午夜十二點,打車的錢都能夠上你一天的房租。
三里屯隨時都是打車高峰。凌晨三點加價兩倍已經算是過雙十一打折日。
朝陽人民連串門都懶得串了,邁出朝陽邊界的主意更從沒打過。
一位住在天鵝灣的朝陽人曾問我:海淀有711嗎?
另一位住在朝陽門的朝陽人曾問我:西單那個中國銀行是西城支行嗎?
還有一位住在華茂的朝陽人打死不肯承認這裡是東四環:此地繁華如斯,就是北京的中心!
通常來說,一個北京新移民從踏上首都機場之後,他的一切衣食住行都可以不必離開朝陽區。
在朝陽人民看來,朝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朝陽的生活秩序井然。除了北京向來為人稱道的治安以外,無數熱情的朝陽群眾,更給了循規蹈矩的市民們一道安全上的防火牆。
朝陽的精神滋養豐富。除了798這樣的文藝中心以外,朝陽區氾濫成災的萬餘位仁波切,給了無數焦慮忙碌的中產們精神上的按摩撫慰。
三里屯是客廳。當朝陽人民想不出什麼聚會地點的時候,他們會心照不宣地把碰頭點定在三里屯。
亮馬橋是廚房。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看來,三元里菜市場就是共產主義的典範。前後走不到五百米,就能買到世界各地琳琅滿目的食材。
華茂是衣帽間。這裡絲毫沒有經濟蕭條和消費降級的寒意,男男女女都面帶微笑,在各大專櫃面前排隊刷卡,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以消費來慶祝從年頭到年尾過不完的節日。
以四惠東為圓心,方圓兩公里以內都是朝陽的臥室。在這片狹窄的土地之上林立著上百個小區,密密麻麻地擠了好幾十萬朝陽人——一些較為寬裕的朝陽人。至於那些手頭不太寬裕的,可能會選擇管莊,畢竟宋東野出事的柏林愛樂,也算是朝陽區的臥室之一。
最遠到草房,不能再遠了。這是朝陽人民最後的倔強。
如果是為買房的話,還可以再遠一些。每天晚上七八點,skp門口的大望橋下總是堵成一鍋粥,其中一半都是在路邊招攬生意的黑車:燕郊,燕郊走不走?燕郊走不走?嘿,再來一個就湊齊啦——!
這些搭車去燕郊的,多半都是在國貿一帶上班的朝陽人們,本以為在北京立穩了腳跟,結果一不小心就淪落去了燕郊。但是——身在燕郊,心老朝陽。一個不想在有生之年搬回朝陽的新北漂,絕算不上是合格的朝陽人。
朝陽人住在燕郊,一顆紅心卻是朝著東的。八成以上的燕郊居民都是精朝。這裡的朝不是朝鮮,也不是潮白河,是朝陽區,精神朝陽人。
買首爾甜城的命,逛skp的心。
怨不得燕郊人都是精朝。京城繁華一石,朝陽獨佔七鬥。上海人向來瞧不上北京,唯獨朝陽的幾個定居點勉強入得了法眼。我認識的一位上海居民曾對三里屯發出了最高的讚歎:這裡有點像上海。
但若你問我朝陽有什麼好,我想,繁華不是唯一的答案。
全北京數朝陽最有大都市範兒。不是車水馬龍,也不是高樓大廈,而是一種熱氣騰騰、野蠻生長的活力。
國貿的精英,望京的創業者,草房的網紅,四惠東的小演員,數以百萬計形形色色的土著或北漂們擠在這一方小小的朝陽區,每天上演著或唏噓或動人的故事。
西城和海淀太過古板,這裡連路燈都很講政治,一過晚上八點,全部爭先恐後地趕著熄滅,生怕打擾了領導們的好睡。
石景山和豐臺太過安詳,這裡的住民除了勤奮工作和天倫之樂,似乎沒有別的打算,生命最大的熱情都獻給了擠地鐵,還有輔導孩子的家庭作業。
昌平、亦莊、大興和門頭溝的人們,很大程度上尚未沐浴到真正的都市文明之光 ——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腦子裡多半揣著同一種想法:買房。
一旦被買房二字綁架,便能難活得像個真正的都市人了。
朝陽的人們不怕。他們大多年輕,膽子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喝涼水。他們來到北京,朝陽是踩在腳下的第一方土地。就像四百年前,乘坐五月花號來到美洲大陸的第一批英國清教徒一樣,他們來了,他們要征服。
朝陽承載著北漂的夢。一些人夢醒了,然後他們跑去了燕郊買房。一些人不願意醒來,然後他們溺死在了三里屯的酒精裡。
也有少數人成功了,於是他們搬進了東山墅或金茂府。
朝陽從來不怕有人黯然離開。有十個人離開,便有二十個人爭先恐後地趕來。因為朝陽是一出流動的盛宴,而我們,都不過是遲早準備離場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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