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海藍藍/文
應張進老師之約,寫這篇文章,總結一下我的雙相經歷和體驗。
我2002年首發重度抑鬱,雙相病程十六年,經歷六次重度抑鬱,兩次自殺,並伴有輕躁狂,未入院、未用藥物治療,也從未放棄工作崗位。
本來,我是想講一些慘痛經歷和勵志故事的。我可以講雙相情感給我造成了多麼大的痛苦與傷害,或者說說我是如何依靠頑強的意志力和不斷地認知升級,終於在對抗之中,徹底戰勝了雙相情感障礙……
然而,事實畢竟不是那樣的。
與雙相握手言和
我沒有完勝雙相,我幾乎一直被雙相擊潰;只是後來,我跟雙相議和了。忘記是誰說的了,消滅敵人的另一種方式,就是化敵為友。
人活著,一定要自信,一定要有毅力,一定要靠自己,這樣才能有尊嚴地活著。這種鼓舞人心的口號,我聽到太多了。太多人告訴我應該戰勝雙相,克服雙相。事實上,人生這條路,我沒有自信,沒有毅力,也走到了今天。曾經無數次想過要放棄生命,而且還實施過兩次自殺行為,仍然是失敗的了。
我活著,是不由自主的,下意識的,苟且偷安的。也許,大家都喜歡英雄,喜歡岳飛,喜歡辛棄疾,主張北伐,直搗黃龍,徹底掃清雙相情感障礙多好呢?所以,一定要自信,一定要雄起,一定要如何如何,登高一呼,萬眾一心。
我也喜歡大英雄,可真正的、真實的我,大概屬於宋高宗趙構那一夥兒,偏安一隅,有點事情幹,就可以了。或者,像蟑螂一樣,打不死的小強,任憑雙相情感虐我千百遍,我待雙相如初戀。風流事、平生暢,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我不太適合講成功學,我無法告訴別人,我是如何自信,如何成功的。我好像從來也沒取得過任何令人拍案叫絕的成功,我只是老老實實帶著雙相一起走到了四十歲,只是學會了與雙相相處。
月亮與六便士
剛到荷蘭留學的時候,在阿納姆商學院讀書。一天傍晚,放學之後,跟幾個同學走過停車場。一位同學突然對我說:“瞧,那邊地上有五塊錢荷蘭盾的硬幣。”
我回頭一看,果然,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東西在發亮。走過去撿起來,還真的是五塊錢荷蘭盾,順手就裝進自己的口袋裡。同學笑著說:“你真厲害,一定有很多人看見了。但是,沒有人去撿。”
我也笑著說:“It’s my lucky coin,應該可以解決一隻烤雞腿了吧?”
我自詡是個喜歡文學、熱愛寫作的文青,時常會仰望星空;既迷戀,又感到莫名悵然迷惘。但老實說,我沒有太多偉大的夢想。我寫了很多詩歌,也飛去了遠方,可本質上,或許仍然只能苟且於當下。
月亮與五荷蘭盾的硬幣,在我看來,並不對立,也不矛盾。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後來,每天放學,我都會去阿納姆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館刷盤子。拿到第一個月薪水的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雪。我依舊騎車回家,天上繼續飄著鵝毛飛雪,路上也都是積雪。可我的心情出奇地好,完全不把惡劣的天氣和糟糕的路況當回事兒。半小時的車程,只管在風雪之中,一路縱情高歌。
回家見到愛人,從衣服的內懷裡掏出還帶著我體溫的歐元遞給她,整整20張。我看見她一邊數著,一邊在眼睛裡放射著美麗的、充滿喜悅的光……那種光華,是真誠的,不加掩飾的,讓沐浴在其中的我,也覺得自己似乎有了某種神聖感。類似於霍去病北擊匈奴、封狼居胥的成就感。
再後來,我從刷碗工一路幹到日式鐵板燒大師傅,工資漲到2200,卻再也沒有過那種體驗了。真的,錢是好東西,能讓自己有種封狼居胥的酸爽度,也能讓自己愛的人喜笑顏開。
永遠緬懷那個“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夜晚。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畢業之後去了西班牙,純屬意外進了報社。從校對工、排版工、見習記者、頭牌記者、編輯、廣告部經理,一直幹到了副主編。再然後,憤然離職,當了自由撰稿人、語言學校講師、駕校理論課講師;回國之後,工程造價和招投標諮詢師,自媒體人……
還真是,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我不是一個才華橫溢、天賦異稟的人,從來也沒啥豐功偉業,甚至沒有取得什麼傲人的成績。我所有的只是一份平凡的生活。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大學,普通的工作,普通人的起起落落。對我而言,雙相人生就像是一場一連串發生的意外。我總是感到莫名驚訝,莫名奇妙的狂喜與悲哀……
用米蘭·昆德拉的話來解說:
“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好像一個演員沒有排練就上了舞臺。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練就已經是生命本身,那麼生命到底會有什麼價值?正因為這樣,生命才總是像一張草圖。但‘草圖’這個詞還不確切,因為一張草圖是某件事物的雛形,比如一幅畫的草稿,而我們生命的草圖卻不是任何東西的草稿,它是一張成不了畫的草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不自信才有機會發現未來
每次進入一個新的環境,我都不自信。
啥也不會,拿什麼自信呢?去餐館,炒飯面,看人家師傅們信手拈來,輕輕鬆鬆就完成的活計,我累得汗流浹背,胳膊都抬不起來。吃奶的力氣都用盡了也翻炒不動十鬥生米煮熟的一鍋飯。
我身體素質非常好,運動員,籃球手出身,熱愛健身,孔武有力,被同學戲稱為肌肉男。可我不會用我的力氣,毫無技術含量,用的都是蠻力。我會吃炒飯,我也會用炒勺和鏟子炒飯,可我真的沒見過那麼大口徑的鍋,堆起來像山一樣的米飯。我完全傻眼了。我被一鍋飯,打敗了。我不相信我居然炒不動一鍋飯?
更要命的是我的價值觀。我覺得,堂堂一個法學院畢業生,管理學碩士生,儀表出眾,學富五車,居然給一幫普通話都講不清楚,只會說粵語的假洋鬼子打下手,太屈辱了!太沒有價值了!
但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只有一個,就是我怎麼才能通過一鍋飯,證明我好使、好用呢?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真的啥也不懂。只好不要臉,死皮賴臉求師傅教我。
結果,師傅教給我了。我勤學苦練,炒的一鍋飯,天花亂墜,味道香甜。然後我學顛大勺炒菜,然後學鐵板燒,學記者,學編輯,學廣告,學造價,學自媒體……
我覺得,雙相人活著,一定要學會不自信。唯有不自信,你才有機會發現未來。只有不自信,人生才會給你帶來無限驚喜。
自信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東西。自信會帶來自滿,自滿會帶來驕傲,驕傲會導致失敗。我無法讓所有雙相人消滅雙相,因為我本身就不成功;我只是想盡量讓大家學會,如何不自信。
孫悟空,大概是最早的雙相病人。神通廣大,學會了七十二變,大鬧天宮,各路神仙都折戟沉沙。齊天大聖,有資格自信不?結果,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用道德經的話說:“物壯則老,不道早已。”
雙相人最要命的弱點,是太相信自己的邏輯和價值判斷。我認為有價值,就天馬行空;我認為無意義,就了無生趣。
心情愉悅的時候,下筆如有神;心情鬱結的時候,一夜到白頭,也寫不出一個字……寫好的,也撕毀了,推翻了。完全徹底,毫無感覺了。
溝通的渠道和氛圍
我與一切關於雙相情感的科學認定,邏輯上是相反的。科學發明殺蟲劑,殺死一切害蟲和敵人;雙相情感只是陪伴我多年的一隻蟑螂,我學會了跟雙相情感溝通,建立一種很融洽的相處氛圍。
對大部分家屬和雙相人而言,雙相情感是殺之而後快的禍害;對我來說,雙相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雙相情感,陪我度過了人生的歡笑與淚水。像是一個老朋友,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可以與雙相情感,一起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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