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裡的文化

我的家鄉在太行山上。小時候一聽到《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這首歌,心裡就會暗自想,誰來寫一首《走上這高高的太行山》呢?我像興安嶺的子民愛著他們的興安嶺一樣,也深深地愛著我的太行山。

誰都不否認太行山雄奇險峻、自然風光優美,但是,由於交通阻隔,加之物產不豐,按時下的人文指數來衡量,卻並不是很適於人類居住的地方。山民們祖輩相傳,久居於閉塞的深溝裡,逐漸形成了一個個相對封閉和凝滯的小環境,在悠長如夢的歲月中,就發酵和發育出很多“文化”來。這些文化像地層深處的化石一樣,雖然沒有精美乖巧的模樣,卻保留著遠古時候質樸的風貌,彌足珍貴。

在這種種“文化”中,方言是最為外在、鮮明,最有影響力的標識。

一個人一出生就聽到了這種方言,一歲的時候就開始學習這種方言,他在發展自己的認知能力、表達能力和思辨能力的過程中,一直都依賴著這種方言,那麼,這種方言對這個人一生的影響之大、之深,自然是可以想見的了。

有一首歌頌母親的歌,一開頭就這樣唱:“我第一次聽到的喲,是你的喊;我第一次看到的喲,是你的臉……”母親喊自己的兒子,用的當然是親切的方言;兒子看母親,看到的也當然是在方言環境中陶冶出的質樸面容。這種種第一次,就是一個人生命源頭點滴細流的匯聚,日後,哪怕是命運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每一滴水珠裡仍會蘊含著初始的這種分子結構。在那洶湧大水裡舀上一小勺品咂,仍能嘗得出生命初始的那種“原味”。

“我是中國人!”這是民族的標記。

“我是太行山人!”這是地域的標記。

中國——山西省——晉中市——某縣——某村某鎮……人啊,就像一株植物,無論陽光下的花朵開得是否飽滿、豔麗,心中都清楚自己的根在哪裡。陽光在高天上朗照,光芒惠及四野,根卻只往一小塊泥土裡深扎。說到底,一個人的成長道路雖然各不相同,人生的軌跡卻大致是一樣的:從根那裡出發,長出莖、葉,經光合作用,開花結果。根,深埋在地下,始終為植物的一生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養分。

有一句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人挪而可活,說的並不是人沒有根或者不需要根,說的是,人作為萬物的靈長,遠遠超乎普通植物的優越,即:人可以帶著根行走。人就像蒲公英的飛蓬一樣,隨著命運飄飛,卻是不論落在哪裡、不論環境和條件如何,都不改自己的特性,都會開出金黃色的花朵。

根,在人的心裡。

家鄉的方言,有專家學者考證說屬於“晉語”東山片。且不說“晉語”的範圍很大,單說這“東山片”,也涵蓋了一市六縣;而我意識中的家鄉方言,似乎卻只侷限在方圓百里完全相同語音的這個小範圍之中。

家鄉方言的發聲特點,一是咬字很重,前後鼻音不分,聽去幾分倔強;二是語尾揚得很高、拖得很長,有如唱歌。聽在外地人耳裡,不免覺得詫異:這種語言把古樸澀硬和輕靈抒情糅合在一起,真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哩!

有一次,我跟一個同學在長途車上討論問題,兩個人都是急性子,語速快,滿口的方言連珠炮般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早讓四周旅客聽得瞠目結舌。插著個話縫兒,有人就小心地問了:“你們是不是外國人啊?”

當然是白他一眼:“切!你才是外國人呢!”

至今想起這件事,還啞然失笑。

家鄉話不僅音律有特點,古文化含量還很豐富。小兒夜哭,大人往往嚇唬說:“悄悄!你再哭,老麻虎就來了!”小時候聽了這個恫嚇,知道“老麻虎”是嚇人的物事,也許就威脅到了小孩子的生命。那是什麼?老虎?狼?卻是不得而知。及至成人,才弄清楚所謂的“老麻虎”,實際是隋煬帝時候主持開鑿運河的“麻叔謀”,此人長了一臉絡腮鬍子,所以,民間稱其為“老麻胡”。傳說他嗜食嬰兒肉,經常派人偷民間嬰兒來食用,所以才留下這個嚇唬小兒的方言典故。又如,老家稱不吉利、敗家的人為“不祥籤”,也是有古文化出處的。這是儺文化占卜時代的用語,在神前抽了一支不吉利的下下籤,自然是會倒黴的,所以,家鄉把不吉利的人稱之為“不祥籤”。

方言裡有謎一樣的東西:比如,喜鵲本是在樹上築巢的鳥兒,家鄉卻稱為“巖鵲”。也有因歷史原因形成的錯訛。比如,“醞釀”唸作“溫攘”——農村開會,主持人講完了,就會來這樣一句:“大家覺得怎麼樣?在下面溫攘溫攘,一會兒提意見!”又如“校對”,在方言裡,普遍唸作“校(xiào)對”——“把這個文件拿去校(xiào)對一下!”這些字音的錯訛本與方言無關,是因為這些詞最初引進的時候,先由文化水平較低的幹部讀錯音,再由群眾以訛傳訛,後來流傳太廣,遂成了固定的錯誤讀音,竟也變成了“方言”。年輕的一代雖然對這些字音心知肚明,但是,在這個古老的語言環境裡,也取一種從眾的態度。由此也可見,“習慣”在方言的形成中所起的作用是相當大的。

方言中還有一些帶有迷信色彩和地域歧視的內容,也不得不提到一筆。比如,凡是操不同口音的人,家鄉人一律稱之為“侉”。起初,“侉”是河北人的專用名詞。家鄉與河北鄰界,山西有煤,河北有麥子,由於資源配置的原因,經濟交流是最多的,但是,河北人豪強、山西人老實懦弱,你來我往中,山西人吃虧得多,就是所謂的“貿易逆差”吧,所以,你聽到人們稱呼“河北老侉”的時候,總能從語氣中琢磨出點什麼,有厭惡、有藐視、有敵意、有無奈……有兩句很極端的俗語可作為這種情緒的註腳:一曰“河北老侉,一個錢買倆”;一曰“駱駝不是牲口,侉不是人”。山西老西兒和河北老侉,是見不得離不開,一方面互相對立,一方面又互相利用。

隨著經濟大潮在全球席捲,隨潮“漂”來了各色各樣的外鄉人,他們以令山西人驚訝的韌性、耐力,在艱苦的太行山上紮下了根,並在山西人原本很可憐的飯碗裡分走了一勺羹,於是,家鄉人又給他們精確分類:“四川侉、河南侉、東北侉、浙江侉、福建侉……”這些“侉”其實盡是些外來務工人員,但是,從來沒聽說過“北京侉、上海侉”的,因為大都市的老闆很少肯到這邊來投資,大都市的市民也很少能淪落到山西的磚窯和建築工地裡來。

唐代詩人賀知章有詩感慨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詩乍看明白如話,細一品咂,內裡卻五味俱全,充滿了一個知性生命在蒼蒼暮年回首人生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那種複雜感慨。“少小離家老大回”,詩人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度過的,昔日的華顏少年已經變成了幡然老翁;“兒童相見不相識”,但是,憑著一口熟悉的鄉音,詩人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葉落歸根,我是這兒的人!

鄉音好聽,鄉音難忘。家鄉人對鄉音的感情不是說出來的,是在家鄉慵懶而古老的陽光中一寸一寸地生長出來的,也是在一點一滴的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維護著的。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人,無論你遠走異國他鄉求學發展,還是你宦途風順一路升遷;無論你在外面滿口說的是國語還是外語,回到這方古老的土地上,無一例外地都需融進古老的鄉音裡。有的,是發自內心、出乎感情的需要;有的,則是出於對周圍文化環境的妥協:誰要是回了老家還滿口南腔北調,必會被鄉親四鄰目為“假洋鬼子”“不著調”,連鄉土社會的社交圈子都會拒絕你入內。

無意中加入了一個QQ群,這個群裡清一色都是家鄉的年輕人。這些人現在乘著知識和文明的翅膀已經“飛”在了深圳、上海、北京,甚至大洋彼岸,並在那裡編織了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們遠遠地離開了小時候藉以啟蒙智慧的語言環境,骨子裡,卻都固執地眷戀著餵養他們長大的鄉音。於是,這個QQ群就成了大家一解鄉音之癢的平臺。群裡的語音交流固然是親切的方言,就連對話框裡的文字交流,也煞費苦心地打出方言的原音來,雖然字面上看來不通甚至古怪,大家卻都心知肚明。實在找不到近似發音的字,他們也不肯苟且,寧肯用漢語拼音替代。家鄉的方言多兒化音、多語氣助詞,所以,每當我看到QQ圖標閃動,把它隨手點開時,滿屏的短句,語尾無不綴有“哩”“嘛”“哇”“們”“矣”“咿呀”這樣的語尾助詞。一股暖流,頓時流過心頭。

從本地出去的作家、歌手、企業家朋友,常跟我有電話交流,家鄉話一說就是兩三個小時,時而輕言細語如小溪涓涓,時而情緒高亢如激流奔湧,隔著空間,不難感覺到這種語言饕餮的快意,彷彿看到了他們滔滔不絕、手舞足蹈的情狀。大家都表達過這樣的意思:越到高興或者激憤處,越想說家鄉的方言,所有激動的情緒,不用方言來表達,就不到位、“不透氣”!

家鄉的方言有這些忠心耿耿的子民,特別是被經濟大潮刷新過了的年輕一代悉心地、執著地維護著、傳承著,實在是地方文化的一件幸事。現在是經濟全球化、語言全球化的時代,國語不可不講,外語不可不學,但是,我認為,方言也不可泯滅。作為一種文化、作為滋養一方特色文化的“根”、作為一種特殊地域特點和性格的依賴和支撐,我還是希望我的方言及天下所有的方言都能很好地傳承下去。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推而廣之,不同的水土才能養育出不同風格特點的人群,從而讓人海色彩斑斕、豐富有趣,我們存身的這個世界也才能呈現出萬千氣象、無限美景。(孔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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