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作者:李松蔚圖片:電影《四百擊》

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發現自己變近視了。

看黑板上的字,越來越模糊。

怎麼辦!做了幾十遍眼保健操,也不見好。

出於一種很奇特的心理,我不敢告訴老師或同學,也沒有告訴父母。所以我既沒有調座位,也沒有配眼鏡。可是上課要記筆記啊,我就只能把老師講的內容憑著聲音抄在本子上。一個人默默地扛住這件事,蠻辛苦的。

這樣扛了大半年,終於被父母發現了。

他們二話不說,帶我配了眼鏡。戴上眼鏡的第一刻,除了感嘆世界這麼明亮之外,也在心裡嘀咕:早知道這麼簡單,過去半年我扛它幹嘛……

現在回頭去看,你可能也會奇怪:早點說出來不就好了嗎?有什麼啊。但在當時,我就是戰戰兢兢,好像隱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一樣。

不但不敢直說,生活中還得注意不露破綻。每到檢查視力,還要把活活把視力表上的次序背下來(我出色的記憶力就是這麼來的)。

我好像認定了,一旦被父母察覺我的近視,就會有一場災難。他們會失望,憤怒,指手畫腳,就像變成近視眼是我做錯的事,闖下的禍一樣。

沒什麼道理,我就是那樣相信的。

那種心理一開始是怎麼形成的呢?我也在思考。

說不清。好像就是在跟父母的互動中,模模糊糊有了那樣一個印象。總覺得自己犯了錯,得不到他們完全的理解。或者也有過那種時候:父母看到別的小孩戴眼鏡,隨口一說:「少看點電視啊,怎麼把眼睛搞壞了呢。」一副不屑的口吻。

我心裡就咯噔一下,關上門。

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一個朋友,跟我講他女兒的故事。

他女兒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不願意去學校,問她什麼原因也不說。

後來說,是因為有同學老搶她的作業。

他鬆了一口氣。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就是同學之間鬧著玩,還好啦。以後遇到這種事不用怕,好好跟同學說,說了不聽,你就告訴老師。

為此,朋友特意找了老師。老師訓了同學。

再問女兒,還有人搶你作業嗎。女兒說沒有了。

按理說解決了。但是朋友發現,女兒變得越來越陰鬱,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問她發生了什麼,女兒低著頭說沒什麼。沒人打她,也沒人罵她。

過了一段時間,還是老師發現了真相。原來全班同學在聯手孤立這個女生,因為有老師的監管,大家只能採用這種隱形的暴力。不搶她的東西,不打不罵,但也絕對不跟她接觸,不打招呼,不說話,見了面立刻繞著走。

他們從這種共同行動中,汲取著某種殘忍的快樂。

女孩快被逼瘋了。朋友夫婦得知真相也快氣瘋了,問女兒:

怎麼不跟我們說啊!為什麼不說!

女孩咬著嘴唇掉眼淚,被問得急了,說:

我說了你們也不在乎。

朋友夫婦抓狂了:我們怎麼會不在乎!

女孩說:記得嗎,以前他們搶我作業的時候,我說過他們討厭我。

朋友說:嗯?

「然後你們說:沒有的,那是你們小孩鬧著玩。」

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我們談起這些話題,是因為最近看了一部以校園霸凌為主題的電影。發行方邀請我們看的。實話說,故事有點誇張。我看到女主角哭喊:「殺死我的兇手,是你們每一個人!」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跳海自殺。我覺得有點出戲。

我小聲吐槽:誇張了吧,全世界都拋棄我。

好幾個觀眾轉頭瞪我,都是年輕的女孩,目光熊熊,臉上還有淚痕。

我趕緊閉嘴,原來真的有人為之流淚。

出來的時候,跟朋友說到這件事。我說我好像沒辦法理解現在的年輕人了,好像他們不願意從現實的角度評估一件事,更願意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裡。

朋友不軟不硬地說了一句:那些被霸凌的孩子,父母也是你這樣想的。

於是他講了女兒的故事,我們都默然。

「爸爸,他們討厭我!」「不會的,他們是在跟你鬧著玩。」

這不就是養育中的日常嗎?

我們做父母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自己的孩子呢?


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霸凌這個詞,這些年慢慢被我們熟知了。藉著互聯網,好像揭開了現實世界一道隱秘的瘡疤:捉弄,毆打,辱罵,扒衣服,喂穢物,倚眾欺寡,恃強凌弱……讓我們看到陽光燦爛的校園裡,還有極端殘忍和惡毒的一面。

但最恐怖的霸凌,還不是我們看到的這些。

最恐怖的霸凌是看不見的。

一切有形的傷害,都還可以設法制止。你看到孩子身上有奇怪的傷痕,那你肯定會問清楚,採取必要的行動。至少事態就不會往更嚴重的方向發展。但有些霸凌是不會有傷痕的,它會在空氣裡,以無形的方式默默累積,變本加厲。哪怕父母就在孩子身邊,都可能視而不見。除非孩子願意主動說出來。

你可能會想:對,他會說啊!為什麼不說?

問題就在這裡。他說出來,要有一個前提:

他要非常非常清楚現實的處境。

他要相信自己沒有錯,相信自己正在受到傷害,相信父母會無條件地保護他。

但是對一個孩子來說,相信這些是極其困難的。不說出來,是因為他們懷疑該不該說出來:萬一人家就是開玩笑呢?萬一是我過度敏感了呢?父母會不會問:「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想想自己有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怎麼人家不欺負別人,專欺負你?」或者淡淡一笑:「沒事兒,人家是跟你鬧著玩啊。」

父母真的可能那麼說,甚至是不錯的父母。

不是因為父母壞。如果你也為人父母,看到這一段的時候你說:「不會的!如果我的孩子在那種處境下,我絕對會保護他。」我毫不懷疑。但你確定他是在「那種處境」嗎?會不會是普通的同學矛盾,被他理解得過於極端了呢?

你心裡完全不猶豫嗎?畢竟,孩子看問題也可能偏激……

那一刻的猶豫,孩子心裡的門就關上了。

所以,父母的挑戰真的很艱鉅。

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不光是做「對」就可以。站在成年人的角度,我們考慮的事都很對。但孩子還是不信任我們。在我近視的例子裡,那種不信任甚至是出於假想。

假想自己是一個被另眼相待,得不到認同的人。

畢竟有麻煩的是「孩子」,而這個世界(連同「父母」)看上去都正確無比。

「也許它就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說是偏激也好,它成為一部分孩子自我保護(但往往是自我傷害)的方式。一個二元對立的模型:孤立的我,面對一個理直氣壯的世界。

對很多青少年來說,他們很容易說出「兇手是你們每一個人」這種話。哪怕那些人裡有中立的,甚至心懷善意,但在一個痛苦的人看來,他們可能都一樣「壞」,需要施以同樣程度的戒備,隔離,甚至報復。這是最大的悲劇,它引發或激化了雙方的衝突,製造出更嚴重的孤立,把不存在的事變成現實。

一個孩子哭喊:「全世界都討厭我!」他哭,他躲,詛咒這個世界。

全世界說:「我哪有討厭你?你有毛病吧……」就真的開始討厭他了。

而父母,恰恰很容易站到這個位置上。我們太想把孩子從那個孤立的世界裡拽出來。於是我們替他分析:「別人是不是全都有那麼壞?你對有一些人的看法會不會過激了……」。我們想讓事情顯得輕鬆一點:「沒那麼嚴重,可能人家只是想開玩笑。」我們希望孩子們找找自己的原因,或是提高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所有這一切都出於真誠。我們真誠地關心孩子:你是怎麼回事啊,寶貝?你幹嘛把自己放到全世界的對立面。你幹嘛推開所有人,這麼不識好歹?

就像你看到一個人在空氣裡掙扎,你告訴他:你幹嘛掙扎?停下來吧。

但你看不到,他已經快要淹死了。

孩子真正需要的,可能不是把他們從那個世界拽出來。

而是父母走到那個世界裡去。

去看到他們的孤獨,陪著他,告訴他:「我看到你被傷害了,我完全地支持你,保護你。」哪怕有一個人,他至少都可以和現實世界保持一分連接。

有一句中二的話叫:哪怕你被全世界拋棄,我仍然站在你身邊。

雖然中二,它值得我們學習,這是無條件的支持。這當中最本質的態度是:只要你覺得被全世界拋棄(哪怕我不理解),我仍然站在你身邊。

這樣的態度真的很難。作為父母,我們活在現實中,所以我們很難認同孩子的想象。他們被人揍,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拔刀相助,但被人討厭,我們就會說:「會不會是你小題大做?」不然怎麼辦,完全認同那些孩子氣的想象嗎?你看,我經常鼓吹理解,但我也會想,相信這種故事的孩子也太極端了……

還是放不下自己啊。

孩子被全世界拋棄的時候,最不想告訴的人是父母


我講過一次印象深刻的個案督導。一箇中學生,一次在班上當眾出醜,開始深信不疑全班每個同學都在背後取笑她,已經發展到「病態」的程度,甚至同學咳嗽都覺得是在針對自己。她當然很痛苦。很多初學的心理諮詢師都在討論,要怎樣才能幫助這個不幸的女孩認清「現實」:不是全世界都在針對她。「你確定是所有人都在咳嗽嗎?每一個?」「你跟誰確認過他們的真實想法嗎?」

而督導師的回應,震住了在場所有人。她說:

「你每天都感覺到那麼多人針對你,真的是很辛苦。」

是不是真的我不管。但你感覺到被傷害了,那就是真的被傷害了。

就這一句話,她走進了女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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