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荻談陪讀毛主席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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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荻談陪讀毛主席往事(上)

當初主席選陪讀之士,原有兩個條件:一、要有一定古詩文修養的四五十歲中年女性;二、要聽得懂湖南話。

當問起過去教過她的先生中哪位給她印象最深時,她脫口而出“馮沅君”,之後談及高亨、錢鍾書二位先生,說五十年代做教員時曾聽過錢先生講課,語言精彩,博大精深,點到為止,沒有廢話,令她印象深刻。


蘆荻談陪讀毛主席往事(上)

2月11日午後,蘆荻老師的公子劉恕兄忽給我來電話,告知蘆荻老師已於2015年2月3日在京逝世,2月10日在八寶山舉行的遺體告別。與蘆老師差不多半年未見,1月27日在三聯書店與劉夢溪先生見面時,我們還曾聊起她。劉先生告訴我他念大學時,蘆老師給他們講授古典文學課,有一年天冷,看到他上課時渾身發抖,課後即贈一件舊毛衣給他,令他感念至今,難以忘懷,他很想和老太太再聯繫上,看能否為她做點什麼。孰料現在竟奉此噩耗。

老太太晚年有諸般心願,比如整理她手頭所藏毛澤東晚年關於古文、古詩詞的批註,關於“批《水滸》事件”前因後果重新講一講等,皆因她後三十年來所繫心的小動物保護事業,一切未果,令人嘆惋、可惜。現僅就我與蘆老師的交往,聽她所述往事,拉雜成篇,以為懷念。

2010年秋冬之際,有一天,北大儒學研究院我的朋友王文利忽然找我,和我說:“小孟師兄,你知道蘆荻老師嗎?做小動物保護協會那個。她現在想找一個古詩文功底好的,幫她整理毛澤東主席的一些古詩文批註。我覺得你不錯,挺合適的,你願意去嗎?”

我之前很早即知道“蘆荻”這個名字,也知道1975年毛澤東主席眼睛做白內障手術時,她曾一度出入中南海,陪毛讀書。

記得大約2005年夏,我去看望我的一位同鄉前輩馬玉田伯父時(玉田伯父是北師大中文系1957級畢業生,畢業後長期在北京市委工作,曾任北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北京市文聯黨組書記和北京市政協文史委員會主任),同行的林宇兄曾向玉田伯父問起蘆荻的學問如何,玉田伯父當時很肯定地說:“蘆荻的學問還是不錯的。”

在這之後,我也曾在一些報刊、雜誌上讀到過蘆老師寫的或別人訪談她的文章,但從沒有想要過去認識她。我告訴文利,“習近業微,不蒙比預”,實在不敢當,但蘆老師是我敬重的前輩,容我想想。

這之後不久,因為謝盈秋的關係,我到上苑去看望成復旺先生。談話間,我順口談及此事。孰料成先生聽罷,竟很是意外和激動,馬上問我是否已和蘆老師見過面?告訴我他和蘆荻老師是很熟的朋友和同事,關係一直極好,勸我一定要將此事應承下來,好好幫幫蘆老師。並向我講述了一些他和蘆老師夫婦交往的舊事。

我這時才知道做工人運動史的劉明逵先生,即是蘆老師的丈夫。也方知道蘆老師在被選入中南海之前,即很有名,與曾子墨的媽媽趙遐秋,並其他另外兩名“新女性”,並稱當時人民大學的“四大女性”。

我也從成先生那獲悉,當初主席選侍讀之士,原有兩個條件:一、要有一定古詩文修養的四五十歲中年女性;二、要聽得懂湖南話。蘆老師儘管生在遼陽,但父祖都是湖南人,自是聽得懂湖南話。說最後選定的有兩位,另一位是上海某大學的女教授,兩人旗鼓相當,衡決不下,最後由主席拍板,主席說:“我不喜歡聽吳儂軟語”,方最後定的蘆荻。

我那天自上苑回來,即告訴文利,我願意和蘆老師見見面,看能幫助她哪些,我當盡力做好。

“訪舊半為鬼”

記得最早和蘆老師見面已是2011年春,是在海淀“世紀城”一水之隔的時尚小區“碧水藍天”。由文利帶著我。之前已和蘆老師通過數次電話,她問過我一些背景和個人情況,並大略談過將來要做的事。

那天見面她沒有邀請我們到她的寓所,我事後想想,她當是出於一種禮貌和體諒。她府上因為長年養貓養狗,加上還有一隻狐狸,味道極大,別說進屋,單純從她門口路過,對於許多人而言,都需要很大的勇氣,屏息前進。後來和她熟了之後,我才知道,她將願不願意進她門、能不能進她門,當作對方愛不愛護小動物、適合不適合做小動物保護工作的一個最起碼尺度。

她那天和我們見面是在她小區旁的一家茶樓,我們等了許久,她才來。那時我還未看到《魯豫有約》採訪她的節目,她的樣貌要比網絡上所見照片更有風采,是一極有風度的老太太,衣著整潔,頭髮一絲不亂,精神矍鑠,攜著一根手杖,待人接物也極是溫和。——她注重風度一直保持到最後。

2012年冬,我帶張煥君、劉國華去給她做訪談,她當時身體已不好,我們進門,她即聲明,狀態不好,不願拍照,敬請體諒,自始至終一直戴著口罩。那次見面後,張煥君兄曾和我說:“老太太雖然病體未愈,頭髮稀少而凌亂,但一開口,用詞優雅,音調和美,當年大學講臺上的風采仍依稀可見。聊聊生平往事,革命、逃難、家人,還有那些年月常常燃燒的青春與激情,都讓人恍如隔世,遙想不已。”

——她又問了我一些個人情況,並問我是否讀過庾信的《枯樹賦》和江淹的《別賦》,對之前見過的歷家註釋怎樣評價。我老實告訴她,《枯樹賦》《別賦》及江淹的《哀江南賦》之前都曾讀過,有一些句子可以背誦,但沒有下過大功夫;對歷來諸家註釋、解說,雖曾略有涉獵,有覺得未安處,但整體而言,不曾特別留意過。我也告訴她我曾讀過朱永嘉先生談為主席註釋古詩文的回憶文章。

她聽罷,擺擺手,不多說,隨即背誦出《枯樹賦》裡的一些句子來:“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異時移,出為東郡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抵盤魄,山崖表裡。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聲含嶰谷,曲抱《雲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臨風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告訴我主席晚年很喜歡《枯樹賦》,江青曾在上海組織人為《枯樹賦》作注,並將註文送呈主席審閱。其註文引申了清人倪璠的解說。倪璠在注《庾子山集》時,在《枯樹賦》的題解中說:“庾子山鄉關之思所為作也。”註釋者在題解中把此賦的立意概括為“借樹木的遷徙移植,搖落變衰,寄寓自己的悲感”。主席閱後,覺得不準確,曾做批示:“關於註釋問題,請你們仔細的研究。”因此長期以來,她一直有想法,想為《枯樹賦》重新作注,將主席當年的一些談話及她近四十年來的一些體悟都收進去。此話她後來多次和我說起。

2012-2013年,為紀念週一良先生百年誕辰,張世林先生和一良先生的哲嗣周啟銳先生主編有一冊《想念週一良》,裡面有一篇宋柏年先生的文章,談及當年毛澤東否決上海注本後,“梁效”曾為《枯樹賦》重新做注,由某位先生先注,復經小組討論,最後呈遞上去。

週一良先生的遺物裡,過去也曾見過有一冊油印的《枯樹賦》註釋討論稿,上面有一良先生用鉛筆做的繁複批點。事後吳小如先生和我說,事過經年,一切皆應當還原歷史真實,“某位先生”即是指他,說宋先生文章裡本該註明的。——為此我也專門問過蘆老師,蘆老師告訴我,事情確實如此,她見過“梁效”的注本,但她不知預先作注者是吳小如先生。

那天接下來,蘆老師向我問起她的一些故人,北大中文系一些先生的情況:馮鍾芸教授現在怎麼樣了?林庚先生還健在嗎?陳貽焮先生身體還好嗎?袁行霈先生現在還上課嗎?她姐姐袁曉園你知道她近況嗎?吳同寶先生(案即吳小如先生)你知道他嗎?張少康先生呢?……

我告訴她這些先生中有好多位都已經作古了,並就我所知,略述情況給她。她聽罷嘆了聲氣,說了聲“訪舊半為鬼了”,隨即沉默了許久。後和我談起這些先生對她的幫助,特別是提到馮鍾芸“馮大姐”對她的幫助,問我認識不認識她家裡人。我告訴她我和任重先生認識(案:馮鍾芸教授是任繼愈先生的夫人,任重先生在北大研究生院工作),她託我向任重先生致意,並代問馮鍾芸教授的墓地,說是將來一定要前去祭掃。

蘆荻談陪讀毛主席往事(上)


“雙行小注的小注”

談到要我幫忙的工作,她說:早年陪主席讀書時,每次退下來,她即將主席的一些意見以蠅頭小楷副錄下來;現在這些稿子,並主席的一些手跡,都在她手裡,而這些東西在她有生之年是要有一個交代的,“最後都要移交中央文獻研究室,他們已經派人來催問過好多次了”。

她希望我能幫助她在她有生之年將這些批註整理出來。這些批註後來在她搬到西三旗“雪梨澳鄉”時,曾給我看過部分。毛式大字本,字行間是她用鋼筆副錄的主席意見,篇幅不少,真是蠅頭小楷,字跡極小而端楷,非輔以放大鏡仔細辨認不可。我邊看邊和她說,“這真是雙行小注的小注了。”她聽了笑了笑,說,“我現在都驚訝我當時怎麼能寫這麼小的字。現在這些字我都看不清了。”其中一冊《薩都剌詞》,扉頁上有江青1975年6月6日的鉛筆題記,字跡瀟灑俊逸,給人印象極深。

初次見面,蘆老師給我的印象除了溫和、儒雅,再就是記憶力驚人。我們談話時,順口談及的《枯樹賦》《哀江南賦》等南北朝賦文,及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詩文,她都可成章脫口,並輔以案說。告訴我這句主席過去怎麼談,她怎麼理解。言詞懇切,絕無炫耀之嫌。

她也告訴我她手頭還有一部未完成的《李白詩歌論稿》,希望我將來也能助她最後完成。我們談話時,不斷有電話進來,許多事都要她拿主意、裁決,有兩次是對方問某某人和某某處的電話號碼,她都是脫口而出,不需查詢。她是1931年生人,這時已是虛歲八十一歲高齡,竟還能如此,實在令人感佩!

這之後,她有時間即給我打電話,召我前往。每次見面都是談詩論文,兼及舊人舊事。小動物保護協會事事要她操心,不是三樓的病貓未能及時喂水喂藥,就是一樓跑來跑去的狗大小便後還未及時處理。工人也不時前來請示買多少貓糧、狗糧,生病的貓、狗送到哪家動物醫院。我們的談話於是經常被打斷,臨了她總是嘆聲氣說:“唉!繁之,不好意思,今天你就先回去。你下次來,咱們再開始工作吧。”基本上我們每次的見面模式都是如此,要我幫忙的工作,除了後來略微整理出篇目外,幾乎一點都沒展開。

我日記裡2011年4月28日記:“上午先至圖書館複印王葆玹教授《西漢經學源流》,繼帶冀哲與蘆荻老師見面。中午蘆老師請飯,在萬柳中路一間上島咖啡店。座中有律師王振宇兄,初次見面。談話時,方知他是許志永博士班的同學,與玉閃亦甚熟稔。午後至漢唐陽光,與尚紅科老師談近日書事,談及蘆荻,尚老師說很想一見。臨別尚老師贈我張木生先生《改造我們的文化歷史觀》。”

這次見面是因為之前蘆老師給我打過幾次電話,要我介紹一位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女生給她做助理,冀哲那會兒剛自瀋陽大學畢業,抵京不久,遂介紹了她。但冀哲很快他往,於是又介紹了高百卉。這之後不久,我也曾帶尚紅科和蘆老師見過一面,在海淀醫院一輸液室裡,一起聊一些書的出版事。——我之所以舉這條日記,是因為在那時,蘆老師面對未來的規劃,還是雄心勃勃。她和我談過,希望將小動物保護協會之事儘快調理、走上軌道,她好騰出手來回歸學術和書齋,做一些耽擱了很久的工作。

早年的身世

我2011年6月22日日記:“蘆荻老師喬遷碧水莊園,約我午後前去見面。一下午聽老人談舊人舊事,老東北大學、老北大故事。也談起她的少年往事,談起她的父親、母親。當問起過去教過她的先生中哪位給她印象最深時,她脫口而出‘馮沅君’,之後談及高亨、錢鍾書二位先生,說五十年代做教員時曾聽過錢先生講課,語言精彩,博大精深,點到為止,沒有廢話,令她印象深刻。”日記所記較簡略。

我記得那天當問起她大學時最喜歡的教授是誰時,她脫口而出“馮沅君”,說:“她的課,好得不得了。我後來之所以願意作大學老師,多少也是受了她的影響。”頓了頓和我說:“你知道嗎?高亨先生上課,是盤著腿上課,口若懸河。”我說:“高亨先生研究易學在二十世紀是很重要一家,趙儷生先生曾講過他與金景芳先生研究易學的異同和特點。”她聽了和我說:“可惜我當時沒有好好聽課。”

也是這次,我知道了蘆老師早年的身世。她原名蘆素琴,1931年生於東北遼陽燈塔。“蘆荻”是1948年參加革命、逃亡解放區後自行改的名字,之前也一度用過“蘆葦”。祖父是湖南人,曾作過遼陽知縣,死於任,遂以家為。父親一輩子沒有出來做過事,只是在家裡讀書,蘆老師三四歲時,父親即故去了,由寡母和大哥、大嫂撫育成人。

蘆老師那天說:“我一直記得,父親生病時,我父母帶著我在一個菜園子裡住。那時,父親常帶著我給花給菜澆水、施肥,也時常會將我扛在肩頭,看著滿園的杏花、梨花,吟誦詩詞。”蘆老師的母親是山西文水人,父親故去後,由舅舅幫著料理家務。“舅舅真能幹。從舅舅身上,我看到了山西人的精明,會過日子。”蘆老師如是說。

入學後,蘆老師受到的是純粹的日本式教育,“冰球打得非常好”,小學畢業時,被評為優級生,要被選送到日本去參加畢業典禮、覲見天皇。“選的也就那麼幾個人,不知怎麼竟把我也選進去了。行程都已安排好,後來因為戰爭情況,計劃取消,因此才沒有去成。”

“上大學前,我受到的教育,一直認為自己是滿洲國人,家裡人也不說,上大學後,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遼瀋戰役爆發,進關轉到北大讀書後,才知道中國竟有如此之大,歷史有如此之長。”“可惜當時已沒心思讀書,受王朝聞夫人解馭珍的影響,忙著搞革命了。”(後來有一次我帶朱續兄和她見面,當她知道朱續兄也是遼陽人時,再次談起她對故鄉的記憶。朱續兄後來寫文章說:“她的回憶,更多的是中國傳統家族裡的信守,受儒教薰陶下的‘禮樂仁和’。母親帶領大哥、大嫂苦苦支持困苦家境的堅韌;曾經因她不懂事,大哥、大嫂忍受責罵,面對‘不公’的安忍;母親每次墳前祭奠父親時滾落的淚行,有愛有恨更有中國人本質裡的大信。”)

那天我正好帶著一本三聯出的齊邦媛的《巨流河》,拿給她看,她翻了翻說,“書借我看看吧,放我這裡幾天。齊世英我見過,到過我家裡,也和他說過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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