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這句子，年輕時候遇見“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時隔經年再相見，無語凝噎、淚流滿面再而據案號啕不能自己。
1、年少只知黛玉怯
年輕時候……年輕時候……年輕，是多麼蓬勃、多麼生猛，又是多麼狂妄、多麼無知！年輕時候，讀《紅樓夢》，純粹讀不下去，滿眼滿心的瞧不上啊——“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熬到油盡燈枯、被無數後人亡命追隨瘋狂沉溺的，難道就是這麼一個怯弱弱盡看人家眉高眼低規行矩步的“病秧子”？
聰明靈秀是吧？可那脾氣！嘖嘖，拿來做嫂子、做弟媳、做女朋友？統統愁死個人喲！
曠世詩才是吧？又不當飯吃、又不換分數！拿個高考語文卷，保準不及格。或者，大家明明興致勃勃“吃釀皮扯是非”來著，儂這邊廂怯弱弱來上一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作”到了一定境界也會嚇煞人滴有木有？
傾城又傾國的絕世美麗是吧？得拿珠玉珍寶來配，咱有嗎？就算得了可有那本事守得住否？再說了，咱此等俗人慫貨，連人家當飯吃的人參養榮丸都賺不夠呢。
真是真是真是……簡直瞧不上！巡鹽御史啊，富得流油！親爹林如海把當了一輩子富官攢下的所有家當全都給了她，滿滿當當好幾只大船壓得水面都塌了又陷的財富，她也有本事把日子過成這樣？整天價病秧秧也就算了，先天不足嘛；還整天為一瓣花兒也濺淚、為一隻鳥兒也驚心，愁給誰看？悲給誰疼？還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幫子瞞天過海侵吞鉅額財富卻擺出一幅慈悲面孔給個長竹子院子就打發人的壞慫？就應當直起腰桿子活得硬朗朗、活得光鮮鮮，活給那些嘴裡說著仁義禮智信、懷裡揣著鐮枷柺子棍的壞慫看看！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還有，愛情是個什嘛東東？能稱幾斤否？得之我幸，給燦爛青春添一段彩、增一色錦！失之，“天要下雨孃要嫁人”，隨他去唄！喪失了一棵歪脖子樹，不是還有大片大片青蔥繁茂的森林在等嗎？縱然憂傷，也要躺在向日葵上，永遠朝著陽光的方向——竟然就自盡了！竟然為那麼一疙瘩頑石頭、那麼一個混世魔王而輕賤性命？
擱我家妹妹、女兒之類的，為了個跟別人洞房的臭男人要死要活，揍不死她！
在生命面前、在活著面前，“愛情”又是個什嘛東西？連稱盤上的零頭都不夠湊。
2、中年方知黛玉勇
人間無情又殘忍卻最理所當然的是什麼？
“十八年後……”對的，人間無情又殘忍卻最理所當然的，是影視劇中類似這樣的字幕。一個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際遇成長該是怎麼的浩蕩繁密或跌宕細碎？整整十八年，從芳華含香綺年玉貌的妙齡少女，到了兩鬢染霜大腹便便的黃臉婆婆……歲月是把殺豬刀，敗了櫻桃殘了芭蕉。怕嗎？悔嗎？
怕？也許不至於，誰不會老呢？
悔？必定是悔的啊！如果，年輕時候能夠再勇敢哪怕一點點，是不是就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甜甜蜜蜜把寡淡日子過得豐豔？是不是就能夠不計較眼前頭一寸處的名利得失而只求無怨無悔的那一場“心悅君兮讓君知？”
愛你，就只因為愛上了你，從此滿眼相思淚，沒關係！縱被無情棄，不後悔！
愛上了你，就只因為你是你，所以山無稜天地合也不與君絕！
為了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死不休不放棄——試問一聲：涼薄善變人世間，誰肯？趨利避害的人心，誰能？
黛玉肯！黛玉能！
黛玉是真正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孤女身份，攜鉅富財貨無兄弟佑護，跟著一個沒教幾天的西席千萬裡奔波（還是老爹的人脈超價兌換了人家的前程才換來的，得有多不靠譜），山一程水一程，時間每過一天、賈府每近一寸，黛玉心裡的惶惶增漲的何止一分一寸？那是滔滔江水也載不動的愁啊，是莽莽群山也馱不完的苦！
黛玉，“這是怎樣的哀痛者？”
人生四大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黛玉佔了三個（她不曾能機會體驗活到老，活到笑眯眯倚在雕花床上看孫子們嘻笑繞膝、給孫女們分首飾添嫁衣）。
人生兩大悲，早年喪母、青年喪父，黛玉全佔了。
女子“三從”，在家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黛玉哪個都靠不上。沒有了家，沒有了父親，何所從？沒有了愛人，沒有了性命，憑何從？（“三從”不是糟粕，“三從”是給塵世中飄零的女孩子們一個攀附的大樹、一根可依的朽木。哪怕是寶釵那樣成熟圓融的經綸入世者，也需要薛蟠這塊什麼用兒也不頂的破敗浮木！）
黛玉，“這是怎樣的幸福者？”
初入賈府，在家是獨生女掌上珠僅僅只有10歲的小姑娘黛玉，簡直是一步一驚心，吃個飯兒、走個道兒、落個座兒……無一處不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察主人家的顏色、觀丫鬟們的行事——連丫鬟們的臉色與行事都要處處小心、時時留意，從小被寵著慣著疼著愛著的10歲小姑娘，心裡該有多少惶恐、多少委屈？
她不怨怪。不怨怪父親狠心將她送走出，不怨怪母親的孃家人薄了這個厚了那個，不怨怪命運無常各種撥弄，她認認真真地觀察著、學習著、生活著，她認認真真地懷想著、希望著、真實著——既在現實中步步驚心地活，又在自心裡真實恣意地活，這難度，走鋼絲也沒這麼高難度！
她做到了！
原本，初進賈府，王舅母就明晃晃警告：“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也下定了決心要離他遠點，“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
結果呢？
結果是，寶黛初相見，他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
她，心裡也在嘀咕：“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驚喜，是故友重逢貼心的親近！
激動，是心心相通叩愛的聲音！
他和她，誰也不知前世因，卻不約而會心，誓死要守今世情。從生而死、向死而生，他與她來這塵世一遭，原本就是為了命定的遇見和前世今生滴淚的相歡。
黛玉，一隻寄居他人屋簷下形單影隻孤零可憐的小小乳燕，初進賈府便給自己定了命運的盤星：不論是視同生命的愛情，抑或只為愛情而存的生命。
第一是，渾不在意說起自己的病，“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試想，擱了你、擱了我或者是王夫人，誰會要一個“從會吃食時便吃藥”的女子做兒媳？何況這兒子還是幾代人共守共護寄予絕對厚望的眼珠子，是銜玉而生註定要扛起家族重任光耀門楣為母爭輝的不二利器，他們想讓他娶的必定是寶釵那樣事事圓融、促夫上進的鐵娘子，絕不是病病秧秧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草！
第二是，賈府堂前初相遇，一見寶玉誤終身。“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身。”自古至今，痴情女子們的際遇又是何等驚人的相似？她和他，一個是閬苑仙葩 ，一個是美玉無瑕，今生偏就遇見啦。遇見了，愛上了，從此便再也不肯留一絲兒退路——黛玉，弱質纖纖小孤女，她傾自己所能夠的一切，像真正的勇士那樣放手一搏！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命一條！
黛玉，那樣百伶百俐的聰慧女子，她怎麼會不懂王夫人之流的希冀？小心翼翼、曲意逢迎的討好長輩們，她會做嗎？會的，很會！之所以不做，不過是不屑罷了。
她明白得很，她愛的這個人，是比她愛他還要多出許多地愛著她，這便足夠！至於愛之外的那些個小心思、小算計，有什麼意思了？憑著小心思小算計得來的所謂“圓滿”，還是愛嗎？憑著小伶俐小討好得來的所謂“圓滿”，還是他嗎？
她愛他，所以她肯把最真實、最性情的那個自己敞開來給他看，她是他喜歡的樣子，這便足夠！沒有像樣的家世，沒有強勁的後盾，沒有兄弟姐妹相扶將，統統沒關係——有他的愛，便是足夠！因為愛他，所以一切他不喜歡的，她便不喜歡！他不喜歡科考文章，她便不喜歡；他不喜歡仕途經濟，她便不喜歡……所有他不喜歡的，她都不喜歡；所有她不喜歡的，他也不喜歡！“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兩小無猜，多少嫣然會心。
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她有的是資本，身為一個妙齡女子被年輕男子不管不顧熱烈追慕的資本！
梨香牆外讀《西廂》，心痛神馳淚眼迷濛……那一年的三月中浣，十二歲的她和他情竇初開。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他為她小小年紀卻滄桑至此的悲傷慟倒在山坡上……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六，十二歲的她和他初訴衷腸。
12歲的愛情，靠譜嗎？她清楚得很。就像飛蛾愛上火焰，熱烈過、燃燒過，其他的所有，她全不在乎，包括自己孱弱卻倔強如小草的生命，再凜冽的如刀世情、再狠辣的人心摧殘，能抵得過杜鵑啼血綿綿綣繾的那一個“愛”字嗎？能抵得過三生三世塵鎖紅樓的那一個“情”字麼？
“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他愛她，她便回報迭代升級更加重量級的愛！聰慧通透如黛玉，從不曾為自己留下哪怕一絲絲縫隙的退路，她愛他，便是全部的生命，便是生命全部的真相！
“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至於寶釵？那個因為進宮為妃希望落空轉頭拿寶玉當替補的精明人兒，與她匹配的，必然是好名頭的好婚姻才對，卻無關乎愛情。
魯迅說，“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盡頭嗎？急什麼！她今生今世的淚，只為他落，落完了最後一滴，她的生命便如同天邊最後一滴煙嵐，無聲無息卻驚心動魄的散去，散去的自然而然——這般勇敢向愛的女子，這般剛烈勇猛的愛情，在如此紅塵濁世中，何以存？以何存？
時隔二百八十年的我們，天高地闊任自由，可是還有誰，肯勇敢無畏只為他是他而枉顧塵世間一切的財權名利仕途經濟？還有誰，肯為一個“情”字生死無懼付出所有？年少只知黛玉怯，中年方知黛玉勇……聽，有人在唱，是為她，是為他們不容於濁世、貞烈勝太陽的愛情：
我們只是打了個照面
這顆心就稀巴爛
整個世界就整個崩潰
今生今世要死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裡！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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