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背景介紹: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後。從六零年秋天到十一月底,二十個省、市、自治區從各方面抽調到農業第一線的勞動力共有2913萬人,扣除15%的虛數,農業第一線增加的勞動力為2500萬人。

(一)下放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爸爸一個月工資買不了兩擔稻,便準備響應號召下放到農村,被區委書記夏簫叔叔臭罵一頓:“都回去當農民,誰來管理基層?”

爸爸說,不下放怎養活一家人。爸爸說的是事實。他後面有五張嘴吃飯:媽媽,我,妹妹,還有爸爸的姑媽和我外公,難哪!幸好小姨媽已經十六,可以自食其力了。

姑太太的獨生子在省城犯事坐牢了,爸爸可憐姑太太無依無靠,便收留了她。可姑太太在城裡染上了有錢女人抽菸的臭毛病,得爸爸開銷,又加重了家裡的負擔。

夏叔叔覺得爸爸那一大家子確實複雜,嘆了一口氣,深表同情,但接著開導爸爸:“老林啊,我倆共事多年,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話,自古哪有當官的比農民差的,咱們國家現在暫時困難,你得把眼光放長遠些。”

夏叔叔說得在理,可是咋辦呢?

夏叔叔建議媽媽下放,媽媽雖然讀過書,但出生在農村,會農活。至於姑太太和外公,讓他們各歸各家。

爸爸雖有些不忍,但也只能這麼辦了。

在我們下放之前爸爸去了嶽西,姑太太和外公回了他們自己的家,只有媽媽帶著我和妹妹去新家。

那年我四歲,妹妹兩歲。

(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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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一頭挑著妹妹,一頭挑著箱子。一路翻山越嶺,一會兒爬山崗,一會兒走田埂。

剛剛上路時,我非常好奇,看到山上的映山紅紅得那麼好看,便急忙跑過去,摘一朵插在妹妹頭上,摘一大把自己拿著:看到田裡的紫雲英,又串了許多耳墜,妹妹幾個,我幾個。

漸漸的,我走不動了,我讓媽媽讓我坐一會籮筐,讓妹妹下來走。媽媽看著咧嘴要哭的我,一會這樣哄我:“妹妹走得慢,天黑前到不了家,我們就被老虎吃掉了。”一會又那樣哄我:“就在前面那棵大樹邊,雲兒最厲害了,一下子就跑到了。”

到了那棵大樹,還是沒到家,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有路人經過,便問些情況,媽媽告訴那人,我們已經走了十四五里了,只剩幾里路了。那人說:“大人挑個百八十斤稻,雨天穿木拖子去縣城賣糧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苦了孩子。”好心的路人便揹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媽媽對他千恩萬謝。

這一路走走停停,從太陽起山直走到午後。

(三)歸家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終於看到家了,一條塘埂的盡頭便是。

塘埂上花花綠綠的。有藍色的花,媽媽說那是馬蘭花。還有圓鼓鼓的小草,媽媽說是毛狗芊子(沒抽穗的狗尾巴草),能吃。我便拔了幾根剝吃了,軟綿綿的,口感像麵包,有股甜甜的青草味。

看到一個女人,媽媽讓我叫舅媽,我便叫了。舅媽狠狠地扯了我的辮子一下,我痛得咧了一下嘴,差點掉下淚來,但想起媽媽說在新家要乖,遇到啥事也不能哭,不然別人會瞧不起我們。我不知道瞧不起是什麼意思,但知道是不好,所以忍著不哭。

舅媽說:“俗話說’男卷金,女卷銀’,雲兒頭髮這樣卷,有福氣啊,以後也嫁個城裡人。人跟人就是不一樣,這都是命呀!”媽媽笑笑。

到家邊時,媽媽又讓我叫另一個女人舅媽,那女人又揪了妹妹臉一下,妹妹“哇”一下子哭了,舅媽卻笑著說:“這城裡孩子就是嬌氣啊,挨一下就哭。”媽媽哄著妹妹說:“舅媽喜歡伢吶,以後讓舅媽家的小姐姐帶梅兒玩。”舅媽露出黃牙笑了,笑得很詭異。

我好奇地問媽媽,我怎麼有那麼多舅媽?我外公呢?

媽媽說,那些都不是外公家的舅媽,外公家只有一個舅媽,和外公他們住在村上頭。

我的新家好小,只有一間屋子,還好,有個木閣樓。

第二天,我就帶著隔壁的小哥哥到閣樓躲貓(樅陽方言,捉迷藏)。他偷偷告訴我,房子是他家的,他媽說的,叫我千萬別講,不然他媽會打他。

(四)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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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下放後,和村裡所有的舅媽嬤嬤(比媽媽年長較多的同輩)一樣參加集體勞動,男子十分工,婦女七分工,半大的女伢子只有五分工。

別人割稻子,媽媽割稻子;別人插秧,媽媽就插秧:別人挖山芋,媽媽跟著挖山芋:別人上山砍柴,媽媽也從不落後。

家裡按人口分了三塊地,媽媽又在山頂開了兩塊地。那時,田是生產隊的,牛是生產隊的,地有集體的,也有私人的。山頂的是沙子地,水上不去,別人都不願開荒的。

十四歲那年,我和二妹梅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將一桶糞從家裡糞窖抬到山頂。梅兒個子矮,我把糞桶儘量挪到我這頭她還是抬不利索,剛歇下糞桶,她馬上往起一站,扁擔帶動了糞桶,骨碌碌滾到了山腳下,我氣得掄起扁擔沒頭沒腦地揍了梅兒一頓,梅兒哭,我也哭。梅兒後來個子不長,說是那次我打傷了她。

(五)添丁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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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間不知道媽媽遇到了哪些艱難,我懵懵懂懂地長到了十二歲,二妹梅兒十歲,三妹美兒六歲,四妹月兒三歲。

三妹出生才三天時,媽媽就自己挑水。

外公看著三妹在搖籃裡哭,撇著嘴說:“哭,還好意思哭,又是一個賠錢貨。”

外公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舅舅跟他一樣。媽媽說,外婆很能幹,比外公小十歲,是外公串相(找一個漂亮的男子代替自己去相親)來的,可惜外婆去世早,丟下了二十歲的舅舅,十四歲的我媽和四歲的小姨媽。

舅舅和媽媽都成家後,外公帶著小姨媽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媽媽。

可外公不喜歡外孫女兒,不僅不願帶,還說風涼話,四妹月兒出生時他也說四妹是賠錢貨,搖搖籃似乎要把搖籃翻過來。媽媽說:“爸,您搖輕點,您那樣搖孩子會吐奶嗆死的。”

外公瞪了媽媽一樣:“丫頭片子,嗆死就嗆死了,正好養個小弟弟。”

外公又把矛頭指向我和梅兒,說:“你那兩個大丫頭,讀什麼書,讓她倆回來幫你。”

媽媽不再理外公,讓他一個人嚼呱呱筋(樅陽方言,囉嗦)。

其實,那時學校上課並不正常。別人去搞什麼學農學軍,或者什麼批鬥會,我就跑回來砍柴,種菜,帶妹妹。

(六)分糧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年底分糧食了,我們那個高興啊,終於可以結束天天吃山芋的歷史了!媽媽挑著稻籮去稱稻,我揹著四妹月兒,梅兒牽著三妹美兒,一家浩浩蕩蕩地跟著媽媽去倉庫,小隊會計一腳踢翻了稻籮。媽媽說:“大興母舅(樅陽方言,舅舅),你這是幹啥?我們往日無怨,今日無仇,你怎麼無緣無故地踢我稻籮哉?”

那個被叫著母舅的人冷笑一聲:“哼,無怨無仇,你已經和全隊人結下仇了”,他橫了媽媽一眼,接著說,“你丈夫是幹部,是搞副業,應該交錢給隊裡,還有臉來分糧。”

“哪條法律規定幹部是搞副業的?”

“別拿法律壓我,老子是工農多老粗(樅陽方言,大老粗),不懂什麼法律!不像你家當幹部,坐在家裡拿工資,剝削階級!”

“你這話不叫話,孩子爸給共產黨當幹部,什麼時候成剝削階級了?”

“你家房子佔別人的,你家地佔別人的,你家女兒能讀書,你不是剝削階級誰是?”

媽媽看著在場的大隊書記大旺,想讓他給個公道,他應該知道我家房子是按政策分的,不是搶來的。大興母舅那麼說,明顯是挑撥鄰里矛盾。

書記勸我媽媽消消氣,不跟年輕人一般見識,又給會計使了個眼色,意思叫他適可而止。

那天媽媽讓我抬回了半籮稻,還盡是癟殼。媽媽另一隻手拎著那個空稻籮。

原以為分糧後能煮頓乾飯,哪知道還是山芋和山芋渣當家。

我和梅兒還能忍住,美兒和月兒眼淚汪汪,哼哼唧唧地說:“人家都吃乾飯,只有咱家吃山芋糊,我不吃。”

突然後門響了,媽媽開門一看,是大嬤嬤,拎個小提量子(樅陽方言,小水桶),上面蓋著毛巾。她端起提量子裡的一碗飯,對媽媽說:“老頭子今天給人殺了豬,送點豬頭肉給你們嚐嚐鮮。趁熱吃吧!”

大嬤嬤孃家是江南的,父母死得早,很小的時候就嫁到山裡來,從來沒回過孃家,也不知道孃家還有哪些人。

丈夫年輕時好賭,對她不好,一生氣就打她,幸運的是,她老來有福,她只有一個兒子,當小隊隊長,又繼承了老頭子衣缽,兩人一起殺豬,肉一年是有的吃的。

或許是同病相憐吧,或許是她天性善良,她家有什麼好吃的,偷偷摸摸地送一點給我們,裝著拎個量子去洗毛巾。三月三的餈粑,端午節的粽子,七月半的餃子,大嬤嬤都給我們送,送得最多的還是山芋渣圓子。

(七)打架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下放十年後,家裡又添了小五兒,負擔更重了。

二妹梅兒因為身體不好,便歇書(樅陽方言,輟學)幫媽媽做些小事。

梅兒很勤快,就是好玩,叫她帶小五兒,她嫌小五兒鬧,一下把小五兒扔田裡,糊了一頭一臉泥巴,被媽媽狠揍一頓。

後來一次揍得更重,是因為她惹了村中“虎”的妹妹大燕子,那老虎便是過去踢翻媽媽稻籮的小隊會計大興。

大燕子比梅兒大一歲,她們幾個不讀書的女孩在一起玩桃核抓子兒,誰輸了就把桃核給贏的。大燕子輸了不給,梅兒就搶,兩人就打起來了。梅兒個子小,打不過大燕子,搶著桃核就往家跑。大燕子嚎啕著跟後追。她爸她媽,她兩個哥哥,拿斧子的拿斧子,拿苗擔(樅陽方言,挑柴用的特製扁擔,兩邊鐵製的,像矛,很銳利)的拿苗擔,追到我家門口。

大興狂叫著:“叫小逼養的出來,敢欺負我家妹妹,我用斧子劈了你!”

媽媽讓我們關好前後門,叫我們不要出來,自己拿了根叉揚(樅陽方言,叉草用的銳利的鐵製農具),站在門口,衝著叫囂的大興說:“你家大燕子比我家梅兒高一大截,還大一歲,你不管教你妹妹,還來打人,有天理嗎?”

“你個外來戶,絕頭戶(樅陽方言,沒兒子,斷子絕孫),我早就有子(樅陽方言,討厭)你們了,你搶別人家房子田地,還搶我妹妹東西,我可沒有別人那麼好欺負!”

媽媽把妹妹拿的桃核一齊扔給他們,又生氣地把梅兒拖到水塘邊,按到水裡嗆了一頓。大嬤嬤連忙去拉媽媽,又說大興一家人:“你們還想鬧咋樣?非要鬧出人命才收場嗎?”

那一家人才得意揚揚地走了。

大嬤嬤說媽媽做孃的太毒的,哪有那麼管教孩子的,做做樣子就行了。媽媽紅著眼說:“我生氣我家的二丫頭不懂事,你惹誰不能惹,偏偏惹那一家虎狼一樣的。大嬤嬤你沒看到他們那架勢嗎?不灌我家二丫頭一頓他們能停嗎?怕是要趕我一家人走呢!”

是啊,誰家兒女不是父母心頭肉,媽媽如果不是無奈,怎會下那樣的狠手!

(八)尾聲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再過了幾年,家裡添了兩個弟弟,負擔更重了。

因為前面都是女孩,好不容易添了個男孩,大弟倍受溺愛,就比其他孩子淘氣,三妹竹兒揹著他出去玩,他卻扯了別的女孩辮子一下,惹得三妹美兒和那女孩打架,女孩的父親和母親一道打美兒,媽媽認為大人欺負小孩就是不應該,前去理論,和女孩的父母打了一架。

弟弟那個淘氣包後來又惹了很多麻煩。他和村裡男孩子一道偷了別人菜地的瓜,瓜主拿著臉盆邊敲邊罵:“哪個吃了爛嘴屁眼害疔瘡,吃了得爛腸瘟的偷了我的瓜。”敲到我家門口聲音更大,詞也變了:“哪個有人養無人教的畜牲,吃了我的瓜,全家死光光。”

媽媽忍著,罵著弟弟連累一家遭人罵。

又過了兩年,我高中畢業當了民師,村裡風言風語說我是特務,因為我長了一頭捲髮。

媽媽忍著,叫我不要理他們。

又過去了好多年,我們都成家了,離開了那個小村莊。我們接媽媽出來,媽媽不願意,在老家做了新房,當年要打梅兒的小隊會計大興是磚匠之一。她和左鄰右舍有說有笑,拿我們帶回去的香蕉桂圓給當年年年拿石塊砸我家窗戶的人的孫子嚐鮮。

我問媽媽,如果家裡的下放證沒弄丟後來能返城的話,她會不會離開村子。媽媽笑笑說:“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假設又有什麼意義呢?”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下放後回到村裡,為了不被趕走,母親把妹妹按到水裡嗆了一頓

周伶俐,安徽省樅陽縣,號西山散人。中學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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