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主之作》
初看,我以為《無主之作》是一部戰爭片。
影片開頭,是一群遊客在導覽員的帶領下參觀一場現代主義畫展。
扭曲的線條,混亂的色彩,懸置的空間,每一幅畫作裡的恐怖感和怪異感都呼之欲出。
它們毫無疑問都籠罩著戰爭與強權的陰影。
但這種表現主義式的藝術手法卻被導覽員評價為 " 虛假與瘋狂 " ——
" 如果他們相信這是他們看到的現實世界,那他們就該去做個視力檢查。"
這無疑是一種納粹式的藝術評判。
膚淺,粗暴,簡化。
於是,時代背景也呼之欲出—— 1937 年,東德。
對於那個時代的東德,《無主之作》裡有太多幾盡殘忍的描繪。
男孩庫爾特的姑姑伊麗莎白是一名美人。
她為希特勒獻過花,她極有藝術天賦並試圖在藝術中尋找自己。
她也偶爾糊塗,偶爾天馬行空,但就因為某些在旁人看來 " 奇怪 " 的舉動,她被家人送到了醫院檢查。
而那時的東德正在執行一項極其殘忍的政策:滅絕所有有遺傳性精神病的人,只為了給雅利安民族留下最優良的基因。
於是,伊麗莎白被五花大綁,送進醫院絕育。
一批同伊麗莎白一樣的女人被一次次地轉院,絕育,甚至被關進毒氣室殺害。
她們如同牲口一般,被判定 " 不合格 ",然後被殺害。
庫爾特的父親,此前擁有體面的職業與家庭。
因為強權和戰爭失去工作、失去房子、失去尊嚴。
戰後,他又因為曾被迫加入納粹黨而無法獲得一份工作,於是,曾經的體面教師只能擦洗樓道。
好不容易迎來二戰結束,人民卻並沒有過上體面的生活。
當家人們都欽佩父親的堅強時,再也受不了的父親一聲不吭地自殺了。
戰爭結束,東德的緊張風氣也沒有消減。
一股 "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 " 的藝術風氣席捲而來,一切以 " 勞動人民團結起來 " 為標杆,集體主義裹挾了每一個人。
庫爾特為了尋找自由,進入藝術學院學習。
但他在藝術學院裡看見的是什麼呢?
課堂上,老師批評畢加索後來的畫作朽敗、神秘主義和色情。
凡是人物畫像,都是清一色的鐮刀、錘子和勞動人民。
學生們日常被灌輸的理念是:只有在集體裡你才能獲得意義,過度的自我是有害的。
政治成功地裹挾了本該自由的藝術。
《無主之作》成功用前一個小時構建起一幅東德的歷史景象,然而,隨著劇情的慢慢推進,我又開始疑惑了。
這是否是一部愛情片?
當庫爾特進入藝術學院,他遇見的不僅是保守的老師、無處不在的高壓政治,還有一個美麗的女孩。
他之所以第一眼就被這個女孩所吸引,還是因為:太像了。
她的容貌、神態,一顰一笑都太像他那死去的姑姑伊麗莎白了。
甚至,她的名字就叫伊麗莎白。
她漂亮、溫柔、有藝術氣息,正如庫爾特所說," 愛上她太容易了。"
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像蜜一樣甜與浪漫。
我們甚至一度以為《無主之作》會是一次歷史大背景下的個人敘事,會是一個不乏美和溫柔的愛情故事。
但隨之,劇情急轉直下。
我們發現,伊麗莎白的父親,正是當年直接導致庫爾特姑姑被殺害的那位醫生。
正是他,按下了那個 " 不合格 " 的紅色印章。
而後來,這位強權父親為了阻止自己的女兒和這個男孩墜入愛河,以謊言哄騙自己的女兒墮了胎。
上一次,他殺死了庫爾特的姑姑伊麗莎白。
這一次,他殺死了自己的女兒伊麗莎白和庫爾特的孩子。
作為一個本該救死扶傷的醫生,這位東德父親卻接連毀了兩位名為伊麗莎白的女性的生活,扼殺了兩個本該鮮活的生命。
這是個人的悲劇還是歷史的悲劇,無人可訴。
劇情至此,電影菌不禁暗暗有點擔心,這會不會演變為一個狗血家庭悲劇?
但是,沒有。
在每一個看似會撒狗血的段落,劇情都有微妙的迴旋,都有靈光乍現。
導演甚至以一種極端冷靜的態度來揭示真相——
庫爾特從東德逃亡了開放自由的西德,他渴望在這裡尋找到真正能體現自我價值的藝術形式。
他也最終找到了——
以繪畫來複刻照片。
至此,影片似乎也終於揭開了它的終極面紗:不僅是討論戰爭與歷史,也不止描繪了身處歷史迷霧中的個人和愛情,它還關乎藝術、真相與自由。
攝影是一種留存與佔有,卻也意味著迅速的遺忘,畫作則往往意味著永恆。
庫爾特選擇用繪畫復刻照片,實質上是一種將 " 偶然時刻 " 標誌為 " 重要瞬間 " 的舉動,是一種歷史復刻。
他選擇了三張照片來複刻成畫作。
報紙上的 " 殺人狂魔 " 被捕照、自己與姑姑的合影、丈人的證件照。
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投影被照射到了他的畫作上。
於是,他突發靈感將三張面孔重疊於一張畫紙上。
他長久地凝視著這幅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凝視著一個真相:" 殺人狂魔 " 正是當初將他姑姑送入醫院的醫生,丈人也正是殺害他姑姑的兇手。
他在無意中將受害者與加害者放置在一起。
即使歷史與政治裹挾了藝術,但藝術仍然在某些時刻,能輕易地揭開現實的面紗,賦予歷史真相。
也是在這時,我們才知道了《無主之作》在講什麼。
" 無主之作 " 是什麼?
繪畫一直以來被認為帶有繪畫者極強的主觀色彩,但當庫爾特選擇將意味著 " 真實 " 和 " 客觀 " 的照片復刻成繪畫時,他也就抹去了一個畫家的簽名。
因之," 無主之作 " 是似乎不帶任何主觀性的客觀真實,是畫家不賦予姓名和個性的歷史復刻。
而影片用跌宕起伏的三個小時告訴我們——
無主之作,可以是似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復刻,可以是畫家自主地抹去姓名的藝術,也可以是每一個身處時代洪流中的你我。
而藝術,即使它曾被歷史和真相綁架,但終有一天,它將以一種誰也想象不到的姿態去揭開歷史和真相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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