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烏當區作協副主席羅進

懷念我的父親----烏當區作協副主席羅進

我父親離世已三十二年了。在這風風雨雨的三十二年裡,我經常懷念我父親,懷念我那聰敏卻天不護佑、多難卻初心不改、慈祥卻力不從心的父親。

一 聰敏卻天不護佑

我能記事時,父親是一個老師(後來我才知道,父親不是有編制的公辦老師,而只是一個身份尷尬的民辦老師)。父親教書的學校,就在寨腳。教學樓有兩層,蓋泥瓦,磚砌的牆;樓板、過道都是木板鋪的,人走在上面,不僅會咔吱咔吱響,而且會騰起矮霧般的灰塵。樓上的人稍一跺腳,樓下的人便會條件反射地抬頭看樓板,安不下心來聽課。冬天是最無奈的時候,因為很多人都要跺腳取暖,樓下的老師要經常上樓打招呼,樓下的課,才能勉強上成。

學校有一個窄窄的操場,是泥土地,被師生們踩得光滑光滑的,晴天還好,雨天特別滑,人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會摔得四腳朝天。

學校背面,是父老鄉親們的住房,左面,是馬路,右面和前面,都是田,所以,父老鄉親喊人叫狗的聲音,甚至搬個水桶放把鋤頭的聲音,學校都聽得見;路上有架馬車走,田裡的人們在插秧收谷,那咣啷咣啷聲、嘣咚嘣咚聲、喳喳喳喳聲,學校裡能聽得明明白白。

我的印象中,父親總是微腫著臉,微張著口,微彎著腰,穿著件原本是藍色的,卻已洗得發白的、有些鬆垮的中山裝,一條灰黃的、已經很陳舊的、顯得有些空蕩的褲子,一雙面布是綠色的、但也已經洗得發白的、好多地方都起了毛的、也有些歪扭的解放鞋。這樣的父親,經常在學校裡慢慢地進,慢慢地出,斜揹著的黃灰色帆布包裡,長期裝著書、本子、粉筆,我長大了些,還知道其中也長期裝著藥。

從家人們嘆著氣、零零碎碎的話語中,我知道父親是個天資特別好,學習特別勤奮,成績特別優異的人。據家人們說,父親在烏當中學讀初中時,儘管經常吃不飽飯,在學校幹體力勞動的情況很多,但成績一直很拔尖,科科都是第一名。烏當中學,還在校園裡掛出"學羅永賢!趕羅永賢!(我父親名為羅永賢)"的標語。我相信這是真的。若干年後,長期住在烏當中學旁邊,和烏當中學很多老教師都很熟悉,我父親在烏當中學讀書時,經常照顧我父親的健民伯伯生前多次告訴我,烏當中學的老師們經常誇讚我父親,說我父親是極少見的讀書天才。我當老師不久後,有一次,學校搞教研活動,請了幾個烏當區權威的中學語文教師指導,我獻醜上課。討論結束後,其時可能年近六旬的、頭上已有不少白髮的、表情既慈祥也嚴肅的陳錫惕老,問我是哪裡人,我說我是新場大崗人。陳老似乎想起了什麼,沉吟一會兒後,緩緩問我"你認識羅永賢嗎?"我急忙驚異恭敬地答道"就是我父親",陳老有些意外,好象也有些驚喜,沉默一會兒後,用嘉許的口吻對我說"我說嘛,虎門焉能出犬子"。陳老對我的肯定,我不能當真,他們這些可敬的、德高望重的前輩,都有曲線鼓勵後進的美德,但,他認為我父親是"虎",我是當真的。

我家是布依族。我家所在的寨子,也家家都是布依族。布依族女性,有個傳統,就是喜歡在布上雕花繡朵,圖案,可能是蘭花、梅花、牡丹,可能是松樹、竹子、小鳥、石頭,也可能是以喜慶娃娃為主人公的各種吉祥場景。通常,圖案中還會有拼音、漢字。拼音漢字外的那些,好象是祖先就有樣子傳下來的,拼音、漢字,解放後才普及推廣。我模糊的記憶中,寨子上的女性,有我稱叔娘伯媽的,有我稱婆婆嫂嫂的,有我稱姐姐妹妹的,都愛到我家裡,請父親用一支我不知道是什麼筆的筆,在她們花花綠綠的布上,為她們寫拼音、漢字。父親寫時,很耐心、很仔細、很專注,似乎擔心有哪一點會讓她們不滿意。她們離開我家時,都是千恩萬謝的,都是笑意盈盈的,下我家石坎子時,步態都很輕快。我雖小,但我也注意到,她們走後,父親會軟軟地坐到凳子上,樣子很累,微張的口裡,大口大口地喘氣,有時,還會輕拍著自己的胸口,好象那裡被什麼堵住了。我看到過那些繡好後的拼音、漢字,端端正正的,秀秀氣氣的,半點隨性潦草的地方都沒有。小時候,我覺得很象書上的,我長大並有些許見識後,知道父親是用寫美術字的原則去書寫的,那拼音,就遵守分佈均勻、粗細協調、整體統一的規矩;那漢字,就是標準的宋體字。

我稍大些後,知道父親有風溼性心臟病,好象心臟瓣膜上已經穿了孔。父親在教書的過程中,有一次,已經考上了大學,體檢時,發現患上了嚴重的風溼性心臟病,大學,遂與父親絕緣了。父親生前,沒有詳細地向我說過這件事,但父親經常憂傷的表情,我認為,應與這件天不遂願的淒涼事有關。

父親的鋼筆字、毛筆字,都寫得好,很可能是受他父親一一即我祖父的影響,也很可能是他自己練的,我以為,兩者都有。寨子上,乃至寨子鄰近的村寨裡的人家,經常有人請父親寫對聯。寨子上不少時政標語,彷彿父親也寫過不少。寨子上誰家辦個什麼酒,在窄小的禮簿上,用毛筆作錢物禮數的記載,似乎父親也經常為之。我讀初中了,對字,也初有感知了,我認為父親的字乾淨、硬朗、有條理,給人以清爽、有力、流暢的感覺。那時,父親也在我就讀的新場中學教書,我的許多老師,都公認我父親的字寫得好,尤其是我漸識書法後很敬佩的楊章慶老師,甚至說,我父親的字有來頭、有看頭、有品頭。當時的我,自然不知道這"三頭"到底是什麼。若干年後,我的書法認識應不那麼膚淺了,我應能看懂父親的字了,我認為,父親的字就是典型的學者字、文人字,即臨寫過經典字帖,但用時不多,主要靠自身較好的文化素養去滋養字的韻味,那韻味中,不失儒雅,不失雍容,不失灑脫,不失質樸。當代許多有想法的書法家,正是通過多讀書讀好書來促使自己的字擁有這種可貴的學者氣、文人氣。

說到新場中學,我不得不提到一件事。一九八四年,我已經是初三學生了,對社會,已經開始關注了。當時,不知只是烏當區,還是全中國的教育系統,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教師,無論是什麼身份,什麼學歷,在什麼崗位工作,一律都要通過相應的基本功考試。其時,父親教初二語文,考的是中學語文科。據說,整個新場鄉,第一輪考下來,只有三人過關,其中,就有我父親。我知道這個消息後,深為父親高興自豪!其他的老師,應沒有父親那麼重的負擔。父親自己重病在身,母親其時也已癱瘓在床,我們四姊妹還要生存。本身也只是初中畢業生的父親,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都能首輪告捷,我認為,憑的是他的知識老本,更憑的是他結束學生生涯後的不懈自學,也憑的是他非同一般的良好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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