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造一個伴侶

無論多“未來”,人的終極渴望還是陪伴。

記者/張月寒

為自己造一個伴侶

《弗蘭肯斯坦》原著作者瑪麗·雪萊

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也被認為是英國哥特小說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部。後世科幻文學中有很多“為自己造一個伴侶”的設想,這部1818年出版的小說中就已提出。然而,人們在面對這個故事的時候往往過多關注怪物的恐怖和醜陋,很少有人意識到,它其實也訴說了愛情。任何人、任何生物,就算醜陋如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也還是期待一份陪伴,“這樣就可以與天地萬物有了更多聯繫”。

2015年的電影《維克多·弗蘭肯斯坦》裡有這樣一個情節,丹尼爾·雷德克里夫飾演的助手勸弗蘭肯斯坦放棄製造一個“人”的想法。如果執迷不悟,後世將“不會記得弗蘭肯斯坦,而只記得那個怪物”。這句臺詞也道出了這部小說在後世流行文化中的發展。有必要再普及一下,弗蘭肯斯坦並不是那個怪物的名字。維克多·弗蘭肯斯坦,是製造怪物的那個科學家的名字。

要看這個故事,我們首先得關注維克多。他是一名幸運的男子,從小家境優渥,周圍人際關係和諧。父母恩愛,兄友弟恭。5歲時,在一次去意大利邊境的遠足中,母親領養了一名特別美貌的小女孩伊麗莎白。伊麗莎白比他小一歲,像一個安琪兒一樣。他們以表兄妹相稱,在成長過程中形影不離,相互滋生了愛慕的情愫。維克多和伊麗莎白的愛情,是那個時代標準的浪漫主義小說中喜歡描摹的一類關係。青梅竹馬、智力相當,伊麗莎白不僅美貌驚人,心地還出奇的善良。但是,《弗蘭肯斯坦》對這一對模版式的愛情,卻並沒有過多描述,既沒有情意綿綿的瞬間,也沒有長篇華麗的情話。維克多到了上大學的年齡後,前往德國的因格爾施塔特求學。在那裡他如飢似渴地獲取了自己感興趣的所有知識,學習名列前茅。在這樣一種背景和人物設定下,維克多確實像任何一個自負和有才華的年輕人一樣,覺得自己可以幹任何事。

“年輕時,我相信自己註定會成就一番偉大事業。我感情深沉,判斷問題沉著冷靜,這種判斷力為我在事業上創造出輝煌的成就提供了必要條件。我意識到自身性格的價值,並從中獲得信心和勇氣,而其他人卻可能因此受到壓抑。”

在這樣一種毫無阻礙的環境下,再加上本身的天才,維克多真的為所欲為地製造出一個“人”。但是,正如一切被寵壞的孩子一樣,他沒有想到造“人”的後果。

為自己造一個伴侶

被改編成的後世版本《科學怪人》中的怪物形象

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間,怪物誕生了。那是在一個陰鬱的11月。弗蘭肯斯坦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感覺是:太醜了。他已盡力將最好的五官賦予怪物,可拼在一起,再加上他面無表情的肌膚,卻顯得如此醜陋、可鄙!他的四肢比常人高大,但比例顯得很不協調。當最難的技術壁壘突破後,維克多見到自己成果的第一反應,是嫌棄。

然後,他就像那個時代所有孱弱的貴族青年一樣,面對這樣一個自己鼓搗出來的爛攤子,選擇了逃避。他迅速逃回自己的臥室,遺棄了怪物。

怪物自此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自我流浪。因外形醜陋恐怖,他一路上遇到的人不是被嚇得暈倒,就是用石頭之類的武器攻擊他。作為一個剛出生不久的生物,他對這個世界是沒有任何認識的,但是透過人類的舉動,他也意識到了自身的格格不入,很難融入這個世界。

於是他也選擇了逃避。他在法國一處偏僻的小村莊發現了一戶人家。姑娘嫻靜溫柔,小夥英俊友愛,老父親雖然雙目失明,但對子女溫柔慈愛,是整個家庭的精神支柱。怪物住在農舍旁的小穀倉裡,以一顆羨慕的心默默觀察這一家。他跟著他們學習日常語言,還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讀他們的書。通過閱讀《失樂園》《少年維特之煩惱》之類的書,怪物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思想體系。他的心靈無比嚮往這世間的一切善良、美好。他讀更多書,更加苦練自己的語言,期待著有一天正式在這家人面前現身,和他們結識、交往,併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有意思的一點是,在這長達一年多的觀察中,雖目睹了各種美好的關係——父親和兒女之情、兄妹之情,但怪物最想要的,還是愛情。“臉上的悲哀頓時渙然冰釋,顯得滿面春風,喜氣洋洋。他怎能突然間變得如此高興,真令人難以置信。”這是怪物眼中的人類的愛情。那一刻,他內心所產生的羨慕和渴求,也是他日後要求弗蘭肯斯坦為自己創造一名女性伴侶的根本原因。怪物在絕對孤獨中目睹了這一絕對真愛。他儘管知道自身醜得驚人也還是渴望愛。從這一點來看,你不能說他是有任何錯的。

但是,這種嚮往愛的純良,還是迅速被人類的偏見毀滅。當他終於鼓起勇氣出現在農戶一家面前的時候,這家人還是被他嚇壞了,繼而產生深深的恐懼和厭惡。滿懷熱情的怪物被他最愛的一家人拒絕,打入谷底。他的“融入”幻想破滅,從此變得更加乖戾和憎恨人類。他無以發洩,最終決定找尋這一切痛苦的源頭——他的創造者。

憑藉著對地理方向的樸素概念,憑藉耐寒、行動迅速的體格,他一路摸索到弗蘭肯斯坦的家鄉——瑞士。他無意中撞到正在日內瓦郊外出遊的弗蘭肯斯坦一家,發現維克多的弟弟威廉還是一個孩子,而且落了單。怪物走向孩子,孩子立刻嚇得大叫起來。懷著對維克多和人類的憎恨,怪物掐死了孩子,並拿走了他脖子上的項鍊,嫁禍給弗蘭肯斯坦家從小撫養、感情很好的一名女僕——賈絲婷。

接到噩耗後維克多迅速從大學趕回家。他一開始就有種直覺,是自己製造的怪物犯下了這樁惡行。終於在一個晚間,他在獨自出行時發現怪物,窮追不捨。兩人開始了自怪物出生以後的第一次對話。怪物在瑞士的雪地裡對維克多說,剛開始他也純真善良,心懷熱忱,只不過遭受人類一次又一次無端的攻擊、排斥之後,他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怪物。他希望,弗蘭肯斯坦能為他製造出一個女性伴侶,從此以後他將和自己的伴侶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再也不接近人類。他只是希望茫茫世間,有一種陪伴。作為將自己創造出來的造物主,維克多有這個義務實現他的要求。

在蘇格蘭一處偏僻的地方,維克托為怪物製造著新娘。可是製造的過程中,他卻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自己的心理折磨:弟弟被謀殺,賈絲婷被怪物陷害,判處絞刑。兩條人命已經隕落在怪物手裡,這根本上還是因為自己。而眼下,他卻要在怪物的脅迫下,為他製造一個“伴侶”。但誰能保證這個“伴侶”之後的心性如何?怪物是因為害怕孤獨、渴慕愛情,逼迫弗蘭肯斯坦為自己製造出伴侶。但是,如果這個“伴侶”也嫌棄他、跟他過不到一塊怎麼辦?他會不會因此產生更大的仇恨、報復人類?或是他們如果有後代怎麼辦?萬一由此繁衍出一群嗜殺人類的殘酷種族,維克多覺得自己真是千古罪人了。

為自己造一個伴侶

為自己造一個伴侶

2015年電影《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劇照

他在怪物的面前,親手毀掉了他的“新娘”。怪物發出一聲“可怕的、充滿絕望與仇恨的嚎叫”,掉頭跑掉。對於怪物來說,弗蘭肯斯坦那一刻其實是毀了他的希望、他生存下去的動力。從今以後,他心中所有的愛和光明都被抽走,只剩下無限的醜惡和復仇。

這部小說先是勾勒出一種愛情的“相稱性”:面貌醜陋的怪物,在經歷了數次人類對他的恐怖、害怕、攻擊、嫌棄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如果弗蘭肯斯坦能製造出和自己一樣醜陋的“她”,對方就不會嫌棄他了,他們就能彼此共情,廝守一生。維克多和表妹從小青梅竹馬,在同樣的生活水準和教育環境中長大,他們的結合是父母親朋早於心中默認的。如果沒有怪物的出現,他們將會匹配成當時那個社會一段最美滿、最相稱的婚姻。但在小說中,這兩種看似“相稱”的愛情,都被瑪麗·雪萊從美學角度上打破了平衡。這是否也是作者對自己現實生活中私奔、沒有父親祝福的愛情的一種反射呢?

最後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維克多在毀掉怪物新娘後,從蘇格蘭上船,隨海浪漂浮到愛爾蘭。上岸後,等待他的是第一場噩耗。他從小的朋友、那個有著偉大文學才華和崇高理想的亨利被怪物殺害了。維克多被嫁禍成兇手,在愛爾蘭的監獄被關了許久才洗清冤屈。回到瑞士後,在全家人的希望下,他和一直摯愛的伊麗莎白完婚。新婚之夜,怪物掐死了伊麗莎白。得知噩耗後,維克多的父親也一病不起,沒幾天就去世了。自此,維克多也變得和怪物一樣,成為在這世間沒有任何親人、朋友的孤兒。

文藝批評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分析《弗蘭肯斯坦》有很強的孤兒情結。維克多的母親,善良美貌的卡羅琳娜首先就是一名父母雙亡的孤兒。未婚妻伊麗莎白也是父母雙亡後被領養至弗蘭肯斯坦家。怪物自出生就被自己的創造者遺棄,也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和一家人關係很好的女僕賈絲婷,也是先父親早逝,後母親不堪心理折磨去世,“這一表述被不斷在文中重複”。

美國著名作家霍桑說,女性寫作有時就像魔鬼附體一般。瑪麗·雪萊的母親因難產去世,她在日後的生活中一直內疚,覺得是自己害死了母親。《弗蘭肯斯坦》又何嘗不是一部作家潛意識裡對自身“失去”的拼湊。《閣樓上的瘋女人》還指出,瑪麗的母親是一位著名的女性主義作家,也曾經被攻擊為一個“哲學蕩婦”、一個“怪物”。她經常在母親的墓前閱讀母親的著作,以此和她的亡魂交流,這裡也是她與自己活著的愛人——當時已經結婚的雪萊秘密見面的地方。墓地、逝者、愛情,這些元素在少女瑪麗的潛意識中進行了奇妙的碰撞。她18歲時就寫出了《弗蘭肯斯坦》。其實,在小說裡,弗蘭肯斯坦創造怪物的一個心理動因也是母親的逝去。她希望用自己的專業知識,能讓後世的人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拼屍”更深層的目的是“復活”。

很多人認為維克多隨後對怪物的追逐,是一種典型的復仇。但仔細閱讀文本後你會發現,這一段也可理解為怪物的“愛情”被毀,轉而用殘忍報復的方式在維克多身上尋找一種畸形的陪伴。維克多從歐洲大陸直追怪物到俄羅斯,要完成自己最終的復仇,可怪物也並不是真的在逃遁。一路上他甚至有意留下線索,保持維克多對自己的追尋。他甚至還留言,給維克多留下前行的指示,還有食物:“如果你不是蝸行牛步,走得還不算太慢的話,你會在這附近找到一隻死兔。”

這從另一角度展示了瑪麗·雪萊科幻世界中超前的思想:哪怕是仇恨也好,一個人在這茫茫世間,還是無法真正一個人,還是需要某種陪伴。人,必須感覺到有另一個生物在“惦念”自己,哪怕這種惦念是仇恨之火。“這些諷刺挖苦的言辭激發了我的勇氣和毅力,我下定決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維克多在怪物的刺激下一直對他窮追不捨,怪物也不是一個人在流浪。

最終,穿越俄羅斯,維克多一直追怪物到世界盡頭,直至北極。從村民口中得知,怪物“架著雪橇穿越大海,朝著一個沒有陸地的方向疾馳而去”。村民估計,用不了多久怪物就會因冰層斷裂而喪命,或是被活活凍死在千里冰封的大海。

最後這一段描述其實是整篇小說最精美的地方。瑪麗·雪萊用自己畫面感極強的文字,不僅描繪出那種世界盡頭、一切趨於絕望的終點,還讓讀者感受到了那種由於愛情被全然毀滅後,人因極度孤寂而產生的寒冷。小說最後的北極極寒之地,也暗示了失去愛、失去溫暖後的荒蕪之地。

和電影的結局不同,原著中維克多是因病自然死亡,並不是和怪物同歸於盡。他跌落北冰洋後被一艘探險船救上來,最終在船艙裡過世。過世前他和船長講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並希望船長今後如若遇到怪物,要殺死他,為自己報仇。

維克多死後,怪物真的出現了,卻是對著他的屍體哀嚎。最終面具揭開的時候,我們發現就算在那個時候,就算在謀殺了那麼多人以後,怪物可怕的外表下還是隱藏著一顆嚮往愛的心:“我這顆心生來便渴望愛,渴望同情;然而,苦難揉搓著我的心,使它變得毒如蛇蠍,充滿了仇恨。”

由此,《弗蘭肯斯坦》的終極還是追尋愛。只因外表醜陋便被世人嫌棄的怪物,對自己的創造者的所有請求,無非是為自己創造一個愛侶。他最後向維克多的復仇,也是基於這種邏輯:“他既賦予了我生命,同時又給我帶來了難言的痛苦——竟敢奢望獲得幸福,他使我承受著越發深重的苦難和絕望,而他自己卻在我永遠無法享受的情義和愛戀中尋求樂趣。”

在展示了怪物邪惡和善良並存的雙面性後,小說也對人類只重視外表的膚淺進行了批判。維克多·弗蘭肯斯坦雖標榜自己“探索事物內在奧秘的過程中獲得快樂”,可一旦醜陋出現,他還是隻因第一眼的厭惡,就完全否定了怪物。作為創造者,他甚至都沒有一點進一步瞭解怪物的慾望。他只因為外表,就決定了“愛”或“不愛”一個生物,這種膚淺的觀點到今天似乎也沒有多少改變。

小說結尾,那個極醜的怪物在極度的內疚和罪惡感中,坐上駛向更北方的一塊浮冰。他說要在遙遠的冰冷的海洋上燃起一堆篝火,自焚於世間,結束弗蘭肯斯坦天才和罪惡的創造。這也彷彿是人類的愛情隱喻:它到底存不存在、有什麼證據證明它存在,歸根結底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人生世事雖變幻莫測,仍不及人的情感那樣此一時,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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