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紅馬

短篇小說——紅馬

賀拉爾山下開闊的草場,一望無際。茫茫蒼蒼的綠色的草們,被從山隘口吹來的風搖盪起來。剛才還是寂靜如死的草們,突然聽到一聲命令,每棵草都動盪起來。一棵草動不是動,千萬棵草瞬間前呼後擁滾向天邊,成為大海漲潮裂岸的波濤,那席捲的陣勢就有些氣壯山河,讓人振奮,身上的肉發顫發抖的那種難以自抑的振奮。看草的人被感染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變成一棵草,跟千萬棵動盪不安的草和成一個節拍奔湧而去……這時不僅僅是草海翻騰,不僅僅是人的心潮疾馳,就連整個大地整個天空都欲罷不能地搖撼啊!搖撼啊!

他就愛這麼看草浪滾沸,他就愛這麼讓放飛的心追風逐浪。這時候他身上的血液喧嘯著,他就不是他自己了,他不存在了,天地之間沒有他了,連他的骨頭架子也找不到了,一切都變成了凌空扶搖而去之感。

遠處是他的馬群,馬群已散開,稀稀落落的壯碩的馬們專心致志地吃草。一棵棵纖弱的草,被馬嚼吃後會變成馬匹身上塊塊奔突的肌肉,會變成奔突的肌肉上的錚錚的力量;那追風逐電的力量便是草族神聖的歸宿。

草浪一波一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草浪起伏的音樂拍打馬們的腿。一匹匹突凸的馬,就成了草海中浮動的島嶼。

這裡原來是偌大的軍馬場,那時中蘇邊境線上劍拔弩張,連空氣都緊繃繃的。出於備戰備荒的需要,這裡就劃入了軍事版圖,就在開闊無垠的賀拉爾山下建起了軍馬場。千萬匹戰馬膘肥體壯,仰天長嘯,隨時準備集結投入槍林彈雨。這裡的地理環境是突兀兀的丘陵地帶,坦克、裝甲車那些鋼鐵的龐然大物,在這裡難以威懾。惟有倏忽的戰馬可以馳騁衛國。戰爭的硝煙滾滾散去以後,和平時期到來,軍馬場轉為民營了,穿綠軍裝的人不見了,草場也被劃分為若干草場,龐大壯威的軍馬場,一夜之間,變成諸多分散放牧的牧馬場。戰爭與和平只有一步之遙。

​當年戰爭籠罩的密佈的陰雲,曾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過抹不去的陰影。那時還沒死的爺爺鄭重其事地告誠他說,黃毛子人高馬大,力大無比,跟獅子一樣壯,他們會燒我們的房子,會殺我們的人,還會殺你。你見了黃毛子就要躲起來,別讓他們把你殺了。那時候他剛懂事,對爺爺講的黃毛子畏懼如虎,他問黃毛子跟新疆人一樣嗎?爺爺說不太一樣,黃毛子長著貓的眼睛,看見長著貓眼的人就躲開他們。還有,黃毛子長著高高的鼻子,鼻子上帶著彎鉤,身上還有一股刺鼻子的洋蔥頭味,老遠就能聞到……黃毛子的陰影早已散去,幻如遙遠年代的夢了。現在他就覺得天蒼蒼,野茫茫,馬群浩浩蕩蕩,壯麗的風光,讓他心旌搖盪。

他的視線越過馬群,仰望著草海和遠處的賀拉爾山,想起了外面的世界。他去過北京、去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地方,那是和愛他的女人一塊去的,他們旅行結婚,想到外面看看。看了一圈回來,他覺得都沒有這裡好。那些大都市,到處是高樓林立,到處是人如螞蟻,特別是堵車的時候,人都擠不過去,走路側著身子,沒有空間感,空間都被車輛、攤位、行人擠佔了。更讓他頭疼的是城市的十字路口,每一條路都規定成線,限制人的兩隻腳,隨便踏入將被罰款,讓他感到非常憋氣。這裡多好,天有多遼闊,空間就有多遼闊;地有多遼闊,腳步就有多遼闊。任你走,任你騎馬馳騁,任八面來風吹你蕩你,把你的心情帶到天上去和白雲一起飄,飄……但他的心情今天沒有飄起來,他又想起了他死去的女人。

他和女人都是牧馬養馬的好手,他們的馬群在綠草的滋養下越來越壯大。他們的馬群奔跑起來的時候,如怒號的群山群峰飄移,攪得天嘯地吼。那時他和她都想吟一首壯闊無岸的偉大詩篇,但他們一句詩也沒有吟唱出來,搜腸刮肚想起來的詩句跟恢宏的場面相去千里,而且詩句顯得蒼白,他們沮喪地說:“詩被馬蹄子踩死了。”

他和女人是在那年春天相愛的。那是個放蕩不羈的春天,荒原綠草遍地,野花如狂,冬日留下的無邊無際的死氣沉沉的氛圍被驅散,逼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綠色,把人的眼神也染成了綠布。春天是植物發情的季節,也是馬群發情的季節,春情勃發的馬群。長嘯嘶鳴,爬爬跨跨,那撼天動地的造山般的搖盪,讓相愛的他們難以自持,他們撲倒了對方,在春天溫暖的陽光照曬的草灘。天地、遠山、草海,隨著節奏搖撼著,似摧毀什麼,似創造什麼。他們傾聽到大地深處傳來造物主造就生命的神秘宣言。他們大汗淋漓,他們的喊叫充滿原始混沌的足音。結婚途中在大都市旅館的那些壓抑讓他們不堪回首。事情完畢後,他們說要給還沒有來到人世的兒子喝馬奶,只有喝過馬奶的男人才會男人味十足。他們陶醉在幻想中。這種幻想最終成了幻想,他的女人死了,長眠於蒼野,他們的兒子只有遙遙無期了。這是他的遺憾。

風漸新弱去,激情滿懷的草浪平靜下來,他的心境也平靜下來。這時遠處傳來幾聲咴咴的馬嘶。他循聲望去。逆著太陽光,他看不清朝這邊過來的馬。但他斷定那不是他的馬。他舉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這是軍用望遠鏡。這個高倍望遠鏡是軍馬場撤銷的時候,那位穿軍裝的老場長送給他的。老場長含著淚說:“我養了半輩子馬,跟馬感情很深,讓我離開這些馬,我難過,雖然我曾被馬踩斷過腿,但我還是不想離開它們。你以後要好好養這些馬,養壯了不去打仗、搞賽馬也好啊。以後在這開個賽馬場,我想那場面準跟打仗一樣的激動人心。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傷感。這個軍用望遠鏡給你,別把馬給我放丟了。”

他舉著望遠鏡,望遠鏡把遠處的景物拽過來。他看清了,那是三個人拉著六匹馬。那幾匹馬不想跟他們走,一副背井離鄉、難捨難分的樣子。那是幾個廣東的買馬客商。他認得那個左臉長黑痣的男人,他是廣東某馬戲團的團長,很有錢的傢伙,去年曾買過他的幾匹馬,其中有一匹棗紅色的兒馬。那馬通體鮮紅,跟打上一層紅蠟一樣,在太陽的照射下,紅馬彷彿是一團燃燒的火焰。他對那匹紅馬非常的愛,簡直可以說情同手足。

那匹紅馬曾教過他的命。有次馬群炸了,馬群奔突著,洶湧著,像開閘的水,馬蕩起的塵煙遮天蔽日。他被馬摔下來,他絕望地想,我完了,一會兒就會被馬群踩成肉泥。那匹紅馬沒驚沒炸,它鎮靜地把他叨起來,讓他揀了一條命。他本不想賣那匹紅馬,但他怕它老給他惹麻煩,就狠跟心把它賣了。那匹紅馬生性好鬥,老跑到別人的牧場去撕咬別人的馬,讓他老給別人賠情道歉,老出錢給那些傷馬治傷。那匹紅馬如果不是老給他惹是生非,他說啥也捨不得賣掉它。廣東人把那些馬買去,馴練以後從事商業活動,給他們賺大把大把的錢。那些馬大都進了馬戲團,被逼迫著給狂呼亂喊的看客們賣身,形同風塵場中那些苦難的女子。這是那些軍馬後代們的悲哀。他一想到那匹紅馬他就難過。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賀拉爾山最為壯觀,通紅若火的太陽奔波勞累了一天,走到賀拉爾山巔時喘息著,再也沒有力量奔走了,就一頭栽進了幽深的狹谷。

太陽落山了,山勢減緩,橫空出世的神威也收斂住。隨著太陽餘輝的黯淡開去,山勢也越來越模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氣概為之一掃。漫無邊際的黑暗潮水般湧來,天下很快就是一塊黑布了。

天落黑的時候,他已把馬群吆喝回來,攬進了馬廄。

吃完飯,他仰躺在床上。床上鋪著毛茸茸暄騰騰的羊毛花毯。花毯繡荷花圖,還有戲水的魚兒,美麗雅緻。荷花和魚的圖案有點輕微的凸手。那是他死去的女人編織的花毯。他微閉著雙眼,放鬆著勞累的筋骨。屋裡死寂,冥冥中他聽到筋骨往緊收攏時格吧格吧的響。筋骨收緊時牽動了關節,他渾身的關節就格吧格吧響起來。那響聲讓他渾身舒坦。他少年的時候,就有過類似關節響的經歷。那時候他老是腿疼胳膊疼,他媽領他到醫院看病,大夫摸著他正在發育挺拔的身板說,這不是病,這是往高長個子呢。男孩子女孩子在這個年齡是長個子的時候,長得猛了,關節就響,就有些腿疼胳膊疼。沒事兒,沒事兒,回去吧。

他回來以後,很想聽聽自己長個子的響聲。他半夜不睡覺,但他沒有聽到自己長個子的響聲。有一天他睡著睡著疼醒了。萬籟俱寂中聽到自己渾身的關節響起來,讓他興奮不已。他從床上跳起來高喊著:“我長個子了!我長個子了!”以後他還聽到過賀拉爾山往高長的響聲,讓他感到生命進程的神秘力量。那也是這麼一個春夜,他和女人幽會,在濃黑濃黑的夜裡他們快樂忘我時,忽然聽到賀拉爾山的深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轟轟隆隆的雷聲。天睛得很,那響聲把他們震傻了。那神秘的響聲寬厚而悠遠。他和女人傻了半天,這才猛省過來,他們驚呼著:“山往高長啦!山往高長啦!”

第二天,他們牧馬看山時,咋看咋覺得山往高長了一尺或一寸。他們就對日子充滿了企盼,兩人就快樂成了無憂無慮的雲雀。

馬廄裡的馬們安靜著,反芻著長夜。馬咀嚼胃裡反芻上來的腐爛的草泥。腐爛的草泥散逸著純樸的香馨。他在陣陣香馨裡沉浸著,睡意很快襲來,未入睡時,整天轉馬場的獸醫來了。這個獸醫是他的朋友,他們老在一塊喝酒,又是酒友。兩人都對酒很是親愛,見了酒瓶子兩眼就放光,跟荒原上的狼見了小羊羔那麼亢奮。獸醫帶來的是燒酒,這種酒很適合賀拉爾山下的男人。

“挺屍呢,起來喝酒。”獸醫說。

“咋喝?”他說,“我沒菜。”

“沒菜就幹喝。”

“好,幹喝就幹喝,我正口渴呢。”他有些懶,他不想動身去弄菜。

獸醫瞥他一眼,轉身去了。獸醫跟在自己家裡一樣,一會兒就從哪個角落的缸裡,撈出來一塊兩斤多重的醃馬肉。他衝獸醫尷尬地笑獎:“你跟貓一樣,能聞到哪裡有腥味兒。”

“我上輩於就是描。”獸醫說著,把兩把藏刀扔在桌上,兩人就喝起來。你一碗酒我一碗酒,盛在大海碗裡,碗口很闊。他們喝幾口酒,用藏刀割一塊鹹馬肉。喝一會兒,獸醫說:“你一個人活著多苦,有個媳婦伺候我們喝酒多好。你該有個媳婦了。”

“你別給我說這個。”他板著臉,一仰脖把半碗酒灌到嘴裡。

“你他媽就是不識抬舉的人!”獸醫突然罵:“我妹妹多好,你他媽的就是不願娶她,我跟你說多少次了,你每次都是阻三阻四的,讓我窩火!”

“我……總忘不了我死去的女人。”他咧嘴苦笑:“我知道你妹妹人好,可我……就沒那份心思。”

他們都不說話了,屋子裡死死的像一口棺材。窗外的夜空,很幽深,像口古井。窗戶半掩半開,外邊的微風灌進來,就像流進一股股涼水,讓人很舒坦的涼水。這是從賀拉爾山裡吹來的清風,山裡的清風總有股揮之不去的涼水的意味,一年四季都這樣。酒已喝得很累,他不想喝了。獸醫也不想喝了。他們看著兩個沒有內容的空碗。空碗也眼窩很深地看著他們。他說我給馬添草去。馬無夜草不肥,他每夜都給馬添草,而且很準時,跟鐘錶樣準時,給馬添夜草是他的功課。獸醫也跟他來到馬廄,獸醫愛聞馬廄的氣味。獸醫是傳統世家,很小的時候,獸醫的父親就帶他到馬廄去。父親說聞聞馬既裡的味道,就會知道馬有啥病。病是有味道的,就跟人身上的氣味一樣,一人個一種氣味。一種病一種氣味。

獸醫很長時間沒到他的馬場給馬看病了,在馬廄裡就格外注意觀察那些馬匹。獸醫是很細心的人,很快發現有幾匹馬死朵呆的,停止反芻,神情沮喪。獸醫掰開馬嘴,見口內粘膜糜爛。再摸摸馬體,有高熱症狀,眼和鼻孔有流膿狀的分泌物。獸醫驚住了,半天沒有說話,傻在那裡。他捅一拳魯醫:“你咋啦?”

獸醫醒過來,說:“你的馬群完了。”

“你昨了?”他說,“鬼捏魂了還是看喝多了?”

“完了,你的馬群完了!”獸醫掰開馬嘴讓他看,讓他摸馬的燙手的體溫,還指給他看那幾匹停止反芻的病馬,鄭重其事地說:“這是不治的瘟疫,民間叫瘟群。這種病大概五十年有一次流行,我父親一輩子才遇到過一次,馬群死得很慘,一匹馬也沒有剩下。這種病的馬群只能理掉,以防止疫情擴散。嗨!你是個倒黴的傢伙,我真想為你哭鼻子。”

“你他媽別嚇唬我!”他腦門上的冷汗出來了。他聽說過這種絕症,養馬人都對這種病談病色變,畏懼如虎。他拽住獸醫說:“你給我想辦法啊!”

“沒辦法。”獸醫滿臉苦相:“你掏一千塊錢僱些民工,挖個很深很深的大坑,把馬全埋了,埋的越深越好。這種病傳染起來跟賀拉爾山裡的風一樣快,擋都擋不住。如果一個馬場一個馬場地傳染下去,賀拉爾山下就不會有一匹馬了,那時大家會活剝了你的皮。”

“不不!”他吼著,“我不能沒有這些馬,它們是我的命根子啊!你快給我想想辦法,要多少錢都行,只要能保住我的馬群就行。”他死死哀求著善醫。

“混帳話!”獸醫衝他喊:“我說了,沒有別的辦法,神仙也沒治,只能埋掉!你明天不能出去放牧了,從現在起必須封馬圈,不能讓一匹馬出來,造成了大面積傳染,拿你問罪,我明天讓鄉防疫站來人消毒,你的房前屋後都要消毒。把馬群埋掉以後,我寫個疫情報告給縣裡省裡。”

“不不!”他揮拳衝獸醫打過去:“你他媽救救我的馬,不然我就打死你“

他們打了起來,打得很激烈。這是兩個男人的戰爭,男人的戰爭打得結結實實,他們都臉青鼻腫了。

太陽暖哄哄曬著春天季節的青草,陽光把千萬棵草的葉子削成千方把鋒利的刀子,每把刀都指向蒼彎,欲要格殺蒼天的兇狠的樣子。賀拉爾山下的草每年春天都要瘋狂一次,這些草讓恣意的太陽激發得帶有幾分霸王之氣。啃青的馬,在悠悠自得中把草族的刀柄嚼斷,虛弱的兇狠很快被馬的牙齒粉碎了。今天他沒有出來牧馬,他的馬廄被封了,葬馬坑也給他挖好了。巨大的葬馬坑幽深幽深,一座山也能躺進去。新土的氣息在陽光中散發鮮嫩的土香味。這裡將葬他的馬群,他的馬群將在葬馬坑裡變成累累白骨。

他昨天一夜未睡,他喝了通宵達旦的酒,他死死地守著他的馬廄,人群離他遠遠的沒有人敢過來。他痴呆呆地看著他的馬,兩眼充滿淚水。他家是養馬世家,對馬有著同生共死的感情。他從小是喝馬奶子長大的。記得他四五歲的時候,他剛剛懵懵懂懂知些世理,有一天他餓得厲害,跟他爹要吃的東西。他爹咧著大嘴笑著,把他拉過來,領他來到一匹正奶馬駒子的母馬胯下,用大手按住他的頭,他便身不由己地一彎腰,就到了母馬的肚子底下。他聽見爹說:“吃吧,馬奶水很足,黃河裡有多少水,馬奶裡就有多少奶水,永遠也喝不完,咱家幾代人都是喝馬奶長大的,你也一樣。”

他在母馬的後胯下看見渾圓壯碩的馬的脹飽的乳峰,那乳峰因為太脹飽,乳頭滴著奶汁,奶汁的幽香誘惑得他有些不知所在了,有些雲裡霧裡了。母親懷裡那樣的奶香籠罩著他,扶搖著他。他太餓了,雙手捧住乳峰狠吮起來。或許他咬疼了馬乳,母馬欲要甩開他,但很快又穩住了身子,稍稍叉開兩條後腿,任他海闊天空地吮吸。一會兒,他就喝完了。那次在馬胯下喝馬奶讓他終生難忘。也就是從那時候,他對馬的深愛就根植在血液裡了。與此同時,他把自己也看成一匹馬,他家族的人都把自己看成一匹馬。爹臨終的時候,衝他艱難地微笑著說:“別怕,別怕,爹這不是死,爹這是要轉世變成一匹馬了,你要善待馬啊!你至死不能傷害他們,因為我們來世註定要變成馬,這是我們牧馬家族逃不掉的命運安排。”爹的話雖然很遙遠,但他至今銘刻在心,不敢忘懷,每每想起來都要熱淚盈眶。

他沒有讓別人對他的馬群傷害一根毫毛,誰敢傷害他的馬,他就會以命相搏。要為他的馬群送葬的都是各個馬場的場主,還夾雜著他們的女人、孩子,這些人紮成堆,就成了一片黑壓壓的螞蟻。他們都神情焦慮。他們沒有辦法不神情焦慮,他們的馬群如果被他的馬群傳染,他們的馬群就會無藥可救,只有滅頂之災。他們以馬為生計,馬群是他們的身家性命。

女人們往馬廄投注的眼神最多,她們都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要男人們把葬馬的事幹完,好讓她們的心安定下來。她們現在像秋天風中的一片樹葉,在空中飄呀飄著,沒著沒落。有女人衝遠遠的馬廄嘟囔著:“都啥時候了,他還喝酒呢,也不喝死,喝死就省事了。”女人一邊數落著,一邊納鞋底子。她把針在頭皮上蹭蹭,然後狠狠地把銳利的針扎進鞋底,狠狠地把麻繩拽出來,她的手掌心勒出一道清晰的繩印子。好些女人手裡都有針線話,她們走到哪裡把針線帶到哪裡。女人們嘴裡不住地埋怨男人們,有的話甚至聽了讓人非常難堪。

一個胖女人衝男人們罵:“褲襠裡還好意思裝二兩肉呢,我要是男人。我就過去治服他。哼!都是白吃飯的貨!褲襠裡的二兩肉軟了,腰也軟了,你們這樣狗熊的男人,我脫褲子蹲南牆根一屁股屙出好幾個。”胖女人罵人時,兩眼往男人們的臉上巡逡著。被女人巡逡到的男人都躲著女人的目光,臉上都愧愧的。終於有男人被胖女人罵得臉上火燒火燎,身上的血像汽油桶遇到明火,嗵地炸了。男人嘴裡罵著:“媽的,沒人去。我去!我就不信免子還把馬踢死了。”

男人是自尊的生猛動物,話出口,就要言必行,行必果。如果半途而度,將遭白眼,將抬不起頭來。男人往馬廄走時,有些後悔了。走出幾步,他想回頭看看,但他沒有回頭,他怕一回頭就喪失了勇氣和力量。男人往前走時儘量昂著胸脯,這樣會顯得威武些。男人邊走邊想著咋樣治服對手。男人知道對方強過自己,他有些騎虎難下,握拳的掌心冒汗了。

“站住!”馬廄那邊的一聲斷喝,把男人嚇了一跳。

“你再前走,我就把刀子甩過去。”他晃晃手裡的刀子。刀子把幾縷陽光割斷了。

男人知道他的飛刀甩得很準,他的飛刀曾扎瞎過狼眼。男人的眼就突突地跳起來。兩眼感受到了恐懼,要跳出眼眶逃走,背叛他而去。

“你別怕他,他嚇唬你呢。”身後的男人女人們喊。

男人停一會兒,壯看膽又往前走。男人很快就看見了那雙通紅兇狠的眼睛,那雙眼佈滿殺機。他沒有把飛刀衝男人甩過來,他的雙眼死死盯著對方,衝前跨了幾步。他沒有奔過來,停在一道木墩跟前。那是一道劈柴用的木墩,平面。他把左手放展在木墩的平面上,高高舉起右手裡的刀子,嘴裡瘋狂地喊著:“嗨!”他把刀子惡狠狠扎進了左手掌裡,一股鮮血噴湧而出。

男人嚇得轉身就往回跑,像獵人槍口下的一隻兔子。

守望的人群鴉雀無聲。

獸醫領著防疫消毒人員到來的時候,人們還沒有從絕望沮喪的神情中緩過來。那些防疫消毒人員,一律身穿雪白的衛生服,嘴上都捂著嚴嚴實實的雪白口罩。他們帶來七七八八的消毒設備。他們的到來,讓人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獸醫很快知道了一切。獸醫的臉子有些煩躁不安,他在人群裡瞅了一會兒,轉身而去。俄爾,獸醫帶來幾瓶酒,硬硬地塞給幾個強壯剽悍的男人。男人都不太想接那酒瓶,有的接酒瓶顯得很勉強。

“喝,都喝。”獸醫命令著。

咕咚咚,酒香四溢。

獸醫喝涼水那樣把酒喝乾淨,然後把酒瓶狠狠砸在石頭上。瓶子炸碎了,發出嘣的爆響。繼爾又是幾聲爆響。

獸醫領著幾個喝過酒的男人,徑直衝馬廄走過去。他們的臉像燒紅的石頭,噌噌冒著火苗子。他們迅速奔到了馬廄跟前,他們的對手幾乎沒有什麼反抗,就被他們手腳麻利地用套馬杆上的繩索捆在一棵樹上。

“蒼天啊!”樹上的他往上猛挺一下身子,高喊一聲,就昏厥了過去。

葬馬開始了。

馬廄裡的馬們傾巢而出,餓瘋的馬群,開始向它們熟知的草場奔去。這些養良的生物們,歡騰著,還不知道它們這是去趕死,雄赳赳地去赴死。壯烈就在前面。

草海望無際。天空懸吊著日頭,照耀著膘肥體壯的馬群。馬匹綿最般的皮毛高雅富貴閃亮,接受著太陽雨的洗禮。

各個牧場的牧主們,都騎上了消過毒的馬,他們吆吆喝喝往一起收攏著馬群,不讓馬群跑散,不讓一匹馬跑出馬群。他們野聲大氣的咴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響徹晴空。起初,馬群是輕鬆的,怡然自得的,它們的蹄聲輕靈空幽,節奏感愉悅,如春風步入森林催促綠意勃發。但很快馬群的步履就沉重起來,它們被強行驅逐出它們熟知如家的草場,馬兒們開始極度不滿地仰天長嘶,有脾氣暴躁的馬用蹄子狠狠地刨著土,把土刨得傾飛如雨。這時獵槍嗵嗵地響了,震聾發饋的槍聲讓驚慌失措的馬群炸了,瘋狂開來的馬如洶湧的洪峰,奔騰著,萬點蹄聲齊鳴,如金鼓擂響大地,震撼雲霄。霎時,騰起的黃塵,遮天蔽日,被踏爛的草,流著綠血。

馬群往葬馬坑疾馳而去。

那道黑黢黢的陰謀的巨坑,此時此刻處在亢奮狀態,它像宇宙黑洞那樣要收留那些悲壯的生命。它深深凹陷下去的地域如血盆大口,正貪婪地張開著,激動得快要淚眼婆娑。它聽著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依附在它坑壁的陰影也如同獵獵的黑旗那樣擺動。

馬群如風、如雨、如電、如雷。馬群似乎知道陷阱在前,它們奔騰的長陣向山埡口歪斜而去。它們想奔進山裡想奔進一個逃出死亡桎梏的遙遠的世界。

“哎——別讓馬衝進山去,堵住山口!馬群進了山,麻煩就大了。”

“哎——攔不住就開槍,決不能讓馬群進山!”

嗵嗵嗵!獵槍冒著青煙,受傷的馬群,鮮血橫流,風把血腥味捲起來,鮮紅的血旗高高飄揚,映紅了賀拉爾山的天空。

馬群沒有逃脫宿命的安排,它們被迫踅回來奔向葬馬坑,它們忘卻了死亡它們似乎在奔向超越死亡的道路。冥冥中它們看見朝陽初升的東方天際,它們滾燙的血要融進東方天際那霞光萬道的瑰麗之中。

跌入葬馬坑的馬們,相互碰撞看、踐踏著、掙扎著、嘶鳴著,有的馬匹想衝出葬馬坑,坑壁上盡是混亂不堪的撓痕。很多馬匹斷折了馬腿,森森的白骨茬子,成為英雄疼痛的斷句。許多年以後,活著的馬們不到葬馬坑的附近去吃草,那裡的草有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葬馬坑附近的草就長得非常茂盛。馬們不去那裡吃草,它們看見葬馬坑的方向就憑弔神傷,據說有的馬還會流出眼淚。

他跪在葬馬坑跟前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他一下子蒼老了許事,鬢角湧出少許白髮。他在長哭當歌,哀哀的悲哭聽得女人們落淚。有的女人要過去勸他,被自己的男人攔住了,男人說:“別去,讓他哭,他不哭他會死的,他哭哭就好了。”

他悲哭不已的時候,已有一匹馬乘萬里長風而來。那是一匹紅馬,一匹通紅的馬像一輪日頭浪滾滾而來。這充滿激情的馬,這天外來客,就是他忍痛割愛售給廣東人的那匹讓他日思夜想的神駿。

賀拉爾山下的牧馬場,每年都有廣東人來這裡買馬,他們把馬訓練以後把它們趕進滾滾紅塵,在商業慾望的操縱下淪為掙錢的工具。這些馬有的屈服或安逸於紅塵之中,豪情也萎縮了。但有很多馬匹在春天到來的時候,鼻翼嗅到春天青草的氣息,它們身軀的野性被召喚回來,它們掙脫花裡胡哨的女人褲帶一樣的繩索,千里迢迢地奔向生養它們的大草原。有的馬匹在半路累死了,它們死時也頭向草原那遙遠的故鄉。但每年都有幾匹馬跑回來,重又撲進故土溫馨的懷抱。當他看見紅馬時,他驚愕了。他撫摸著紅馬通身琳漓的汗水,他淚水滿眶。紅馬的突然歸來,再一次讓他昏厥過去。

……

他醒來已是第三天的早展,這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鮮豔明晃的太陽照在他的窗欞上。他沒有被災難擊毀,他有著強壯的體魄和強悍的靈魂。但他的身體現在還有些弱。他拖著虛弱的身子來到馬廄,他頓時感到渾身的血液開始波濤奔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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