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不是麼?

在未來,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

安迪·沃霍爾

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不是麼?


2015年以來,至少在中國境內,安迪·沃霍爾的這句名言算是應驗了。很多難以想象的所謂名人洶湧而出,一開始人們是主動追求成名的,但現在我們很可能就直接 “躺名“ 了。埃航女孩事件只是同類事件中性質較惡劣的一起,但不是唯一。


事情是這樣,埃航墜機事件發生以後,國內有媒體曝光了一位罹難女孩的身份信息和社交媒體賬號,而後一眾網絡噴子在其微博底下留言謾罵,說她死有餘辜。雖然大量網友做出了反駁與回擊,但也有不少人認同這種觀點,這些人似乎瘋了。因為換位想想,誰願意用個人的死亡換取毫無價值又轉瞬即逝的名氣呢?




如果要深入探查這一現象的核心,我們必須花點力氣,因為這不是國民劣根性,或者個人素質所能詮釋的。正如某位微博員工所言這種充滿戾氣的評論早已成了骯髒的產業,可是驅動資本吞噬人性的又是千千萬萬退隱在大眾陰翳之下的每個人的目光。

顯然,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

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不是麼?

趙延年,狂人日記,木版畫插圖,1985


工業時代的娛樂方式是泛化了的工作,逃避機械化崗位的人,在他所謂的閒暇時光中“享受著”鑑賞、檢驗工業化產品的樂趣,然後再投身製作他應生產的工業化產品,並“服務”他人。在這種“人吃人”的體制內,最恐怖的並非現象本身,而是絕大多數人習慣了現狀。


而在今天的信息時代,人人都是媒體,都在挑逗他人的目光,反過來又被他人視為生產材料。在網上曝光自己或被人曝光的人,前一秒還是刀俎,但無一例外都有可能在下一秒成為魚肉。沒有人能永遠守護住自己的名聲,厄運擊鼓傳花似地在人群中流傳,但沒人知道下一個倒黴蛋是誰。此外,我們更要清楚的是,角鬥場裡的奴隸永遠都不是贏家,只有開角鬥場的貴族老爺才是,不過在當代社會,具體的人早已夠不上貴族老爺的身份了。


在一場角鬥中,最能引起觀眾呼聲的時刻,是角鬥士相互叫囂的暖場和擊殺決出勝者的尾聲,中間最有技術含量的廝殺往往得不到相應的讚許。這是觀看體制所決定的,能為最廣泛的大眾共鳴的東西永遠都是淺薄的東西,它要麼激起人的原始獸性,要麼調動人的極端情緒,且多為恐懼和憤怒。

最恐怖的是,

在這場遊戲中人人都是賭徒,

且享受著遊戲。


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不是麼?

卡夫卡《飢餓藝術家》動畫插圖


卡夫卡在短篇小說《飢餓藝術家》中描繪了一位因找不到可口事物的“捱餓表演”藝術家不斷馴化自我的過程,同時展現了觀眾也在觀看之中被逐漸馴化的過程。一開始,捱餓表演是一門實打實的藝術,因為它短暫,所以是可信的,而觀眾的震驚無外乎是對這門技藝的驚歎。但後來,捱餓成了常態,藝術家將自己馴化為因捱餓這一偉大藝術而生的人,而觀眾也習慣了這種反常現象,習慣了看的特權,甚至將自身馴化為“監視藝術家”,日以繼夜地守候在捱餓者身旁。


我們會說,這些人都是瘋子!

但事實上,沒有人能避免自己永遠不成為瘋子。


對捱餓藝術家而言,他人的目光構建了自我價值,反過來這種觀看的特權又構建了另一部分人的自我價值,然而維繫這種平衡關係,而且主要是經濟關係的核心,並不是馬戲團老闆所決定的,而是依賴他者構建自我的文化以及這文化中缺少相互信任的現狀所決定的。


這種不信任在今天則明顯地體現在網絡社交領域中,或者說廣義的由朋友圈、微博組建的自媒體之中,而由他人目光建構的自我就在不斷磨練之中促成了一派虛假的繁榮。享受並檢驗著極廣泛的大眾文化生產之產品的大眾,反過來又對他人所同樣具備的生產權力進行必要的質疑,目的不是為了推舉自己成為被廣泛檢驗的對象,而是這種檢驗體制所決定的,是由虛擬融入現實的文化現狀所決定的。這種新文化現象的集大成者是電影,電影演員通過表演自我而表演,因而大眾也對電影演員的個人生活投入了更多的關注與質疑,甚至會因為電影演員的私德而質疑其表演藝術的真實性和技術水平,這種思維偏差並非偶例。


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不是麼?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人種動物園


對這一現象的一種描述是福柯所謂的環形監獄,當代人全都生活在相互監視,相互檢驗的巨型監獄之中,他們吹毛求疵、惡語中傷,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獨霸更高的特權,而是文化所賦予並要求他們行使的使命,繼而在被大眾推舉為高等人的同時等於落入了更嚴酷的監室之中。

誠然,福柯的比喻足夠描繪今天的現實,但為更生動形象的訴說這種狀態,我們不妨把上述文化看成一個無孔不入的環形人種動物園, 身處其間的人無一能逃脫被馴化的厄運,但同時又以享受他人馴化過程,並檢驗他人的受馴化態度為樂。

我們依舊過著人吃人的生活,不是麼?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全都淪為了“女性”——那種必須將他人目光內化為心靈之眼並以此檢視自身,又相互監視、依照《女子守則》照本宣科、嚴於律人的被塑造而成的“女性”。在這種文化制度下,任何偏差與個性都被視為罪惡,同時被磨平的人格本質上又生而愚蠢。


這種文化是一種將人向下拽的文化,是生產我們曾鄙夷的被塑造出來的“女性氣質”的文化。但這就是當下信息時代的現狀,無人能夠逃脫,只能堅強面對而已。




說回埃航女孩這一具體事件,虛偽的衛道士們或許並不知道他們同樣深陷泥潭,但在眼下的苟且之中,肆意的辱罵與汙衊是最有價值的做法。他們守衛的並不是傳統的道德與信仰,而是這種使道德與信仰能兌換為經濟價值和身份價值的新文化制度。


這是門生意,但也是枷鎖。

作者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簽約作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