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撞死了一隻羊》導演萬瑪才旦:讓我的夢成為你的夢

在《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上映的那一週,只有一部國產影片沒有改變預定的檔期,在傳統的週五,也就是4月26日上映、萬瑪才旦導演的作品《撞死了一隻羊》。在上映首日,該片以2.3%的排片,獲得了217萬的票房成績。

如果說《復仇者聯盟4》是商業大片的極致,那麼在普通觀眾眼中,獲得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的《撞死了一隻羊》,也算得上一種典型的藝術片。這部影片的劇情梗概十分簡單,高原上的貨車司機金巴,在路上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一隻羊,他載了殺手金巴一段,兩人的命運開始糾葛。最後,司機金巴完成了對羊的超度,殺手金巴最終也在善良的感召下,沒有完成復仇。“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你也許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這句藏族諺語,成為理解影片故事的關鍵。

【专访】《撞死了一只羊》导演万玛才旦:让我的梦成为你的梦

表面呈現的情節,並不是《撞死了一隻羊》能夠傳遞出的精髓。真正值得品味的,是表面故事背後隱藏著的“驚濤駭浪”般沒有展現出的情景,也是萬瑪才旦用獨特的視聽語言所打造出來的如同夢境一般的觀影效果。留白的故事,獨特的4:3畫幅,加上在回憶及夢境中完全不同的濾鏡,帶領觀眾走進一片如夢如幻的神秘之地。

萬瑪才旦在擔任電影導演之前,早已開始文學創作。他並不把自己從作家到導演的身份變化看成某種轉變,因為他從小對電影與文學都有著非常濃厚的熱愛,在大學學習文學,也完全是因為當時的客觀條件讓他沒有辦法接觸到跟電影相關的學習。直到走入社會工作幾年之後,才有機會在基金的贊助下考取北京電影學院,完成自己的電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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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瑪才旦過去的作品《靜靜的嘛呢石》、《塔洛》中,使用的是現實主義表現手法,但到了《撞死了一隻羊》中,反而用上了意向式的先鋒主義。因為該片是王家衛擔任監製,他為找來不少他此前的幕後成員協助拍攝、製作,有不少影迷在片中看到了許多王家衛電影的影子,有的人甚至認為萬瑪才旦在“模仿”。在萬瑪才旦看來,這種看法其實並不恰當,整部影片的影像,都是由他自己合作的團隊進行打造的,而且這樣的風格正是他此前非常擅長的。萬瑪才旦表示,“這樣的可能有點先鋒的敘事方式,意向的表現方式,其實很早在小說裡就有,所以我看到《殺手》的時候覺得很熟悉,這樣的敘事方式覺得很親切。也是因為有這樣寫作或者說敘事的經驗在,不然我肯定對這樣的敘事方式不感興趣。”

雖然萬瑪才旦從過去的寫實風格轉變成寫意風格,但他影片的特色,藏語對白,仍然保留下來。在片中,絕大多數觀眾無法聽懂兩名金巴在貨車中的對話,只能通過字幕看懂,但他們的語氣、表達的情緒,都非常準確地傳遞給觀眾。“有些作家或者有些導演會製造這種疏離感,是為了讓你有更加冷靜、更加客觀的視角,去感受或看這個電影、小說。語言自身帶的那種親近感沒有了,能夠更加客觀看待那樣的故事。有這樣的疏離感,我覺得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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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娛樂對話萬瑪才旦:

界面娛樂:你從1991年開始文學創作,到2002年開始拍攝短片,是什麼促使你從作家轉變成導演的?

萬瑪才旦:跟自己的經歷有關係吧。其實我喜歡電影,也喜歡文學,一直都喜歡,小時候看露天電影,也看小說什麼的。但那個時候,沒有機會去學習電影,我沒那個地方基本上不可能去讀電影學院,也沒有任何資源去了解,只能成為一個夢想。後來就自然選擇讀大學的文學專業。

大學畢業後我又做了幾年公務員工作,之後想改變公務員這樣工作和生活,覺得不太適合自己,就又考了一次學,考了碩士,讀的是翻譯專業藏漢互譯,把一些藏文的文學作品翻譯成漢文,漢文的翻譯成藏文。所以我也做了一些翻譯工作,但對電影的熱情一直沒有中斷。

那一年我們在北京實習的時候去了北京電影學院,還是有一個夢想。當時正好有一個機會,一個基金,有機會贊助藏地的學生,去學一些新的、可能之前沒有的一些專業,我當時寫了個申請,說要去學電影,這個申請很快通過了,這個時機讓我下定決心去北電進行專業的學習。

所以它(從作家到導演)不是一個轉變,可能之前也有這樣的例子,有些作家轉去當導演,但我其實不是這樣刻意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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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娛樂:現在你還在進行文學創作嗎?變成導演之後再寫文章,寫起來會有怎樣的變化?

萬瑪才旦:對。一方面可能是題材和眼界,可能包括手法,會更廣一些,視野會更廣,以前只是從文學的角度切入,沒有太多的參照,現在做了電影之後,電影中尤其是故事片的製作,比如編劇、導演這些,還是有一些敘事技巧、對話技巧,都能影響到小說創作,會帶來一些變化。

這種變化很難說是好是壞,可能會讓小說更加的精煉,因為劇情片的劇本里,對話是很重要的,對話要非常精緻、精煉,不能拖沓囉嗦,那這樣也會影響你小說的敘事和對話描寫。我覺得是有幫助的,肯定也會有一些傷害,不太清楚。有些作家不太願意碰電影,或者不太願意寫劇本,當然跟這個也會有關係,因為它會破壞掉你文學的一些感覺,或者說文學的很天然的東西,所以很多作家排斥。你看我2000年之前的一些小說,跟2000年之後做了電影后的小說,還是有些區別。之前的小說,它比較純粹,基本沒有一個適合改編成電影,我從事電影工作後,可能也受到一些電影(影響),之後的小說,裡面適合改編的就比較多。《塔洛》就是2002年初寫的,確實適合改編成電影。

這次對電影《撞死了一隻羊》,是我的小說《撞死了一隻羊》和另一篇次仁羅布的小說《殺手》改編的,也有這樣的基礎,一方面有畫面感,另外敘事上也比較適合。很多文學作品當然很優秀,但有些看著就覺得它不太適合(改編成電影)。

所以肯定是有變化和影響的,是好是壞,那就很難說。但(寫小說)至少對我來說還是有很大的幫助,至少留住了那樣一個靈感吧,靈感這個很難保存,當時不寫下來,過幾年甚至幾天就沒有了。電影也是,做電影的週期很長,一般需要一兩年、兩三年,過程中會有很多靈感,那你沒有保存的話,後來的素材肯定沒有了。

界面娛樂:《撞死了一隻羊》的色彩和鏡頭設計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你和攝影呂松野是如何進行這些設計的?比如4:3的畫幅比,讓兩位金巴在車裡都分別只露出半張臉,希望通過這樣的設計營造怎樣的意境?

萬瑪才旦:首先從文學文本轉到電影的文本,也就是劇本的一個過程,需要做電影化的處理。文學文本中有很多不適合電影表現的段落,有些必須去掉,有些就得轉化成電影的一個橋段。做了電影文本轉化之後,就要落實到影像上,中間又是一個過程,所以就給出金巴,加強這兩個人物的關聯性,那種冥冥之中有種內在命運關聯的一個,怎麼說呢,宿命感吧。在文本階段就做這樣一個處理,給他們同一個名字。這個名字的含義是施捨。在文本階段做了處理後,進一步的影像階段,又得想一些處理方法,所以你說的4:3的畫幅,其實也是為了加強這樣的效果,是他們兩人之間關係的呈現,影像上用了一人一半的構圖,來強化這個效果。

色彩上也是。色彩是一種表達方式,是一個技巧,所以在現實階段,片子裡有3個時空,現實時空我們用了彩色,回憶時空用了黑白,夢境時空可能用了更加濃烈的有點超現實的色彩。回憶和夢境部分,我們引用特殊的鏡頭,周邊有點模糊,是為了強化回憶和夢境的不真實性。可能我們回憶上一個事情時,你覺得你在客觀回憶,其實已經帶上主觀色彩,就像加了層濾鏡。比如茶館裡面,他倆之間命運的聯繫性,要傳達準確的話,需要通過影像設計,所以專門搭了那個場景,包括他們的位置和周邊所有細節的設置,周圍的人物、表情、服裝、聲音,都做的非常一致,那樣才能帶來恍惚感,他們雖然在不同的時空進入了這樣的空間,但恍惚在同一個時空裡經歷著同一個事情的感覺。這樣就能加強命運的相似性和關聯性,所以要通過這樣的細節設置來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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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娛樂:片中司機金巴的墨鏡應該也是特殊的設置吧?

萬瑪才旦:墨鏡其實是很普通的道具,看你怎麼用這個道具。文學裡,可以直接寫一些人物內心的變化,或者通過其他方式來表達內心,但影像裡面不可能這麼直接描寫。有的電影可能用內心獨白,我自己其實不是特別喜歡,希望有一個更影像化的東西來呈現,就找了這樣一個外化的符號,來呈現內心的轉變。一開始看到司機金巴從頭到尾帶著墨鏡,這個期間他經歷了很多事情,也從有一個執念,慢慢地完全從執念裡解脫出來,這樣的過程,最外化的一個表現,就是那樣一個道具。他一直帶著墨鏡,看不見他的眼睛,最後他完全從執念當中走出來後,摘下了墨鏡,能看到眼睛,臉上也露出笑容。這樣的設計,在片子裡相對比較多吧。

界面娛樂:這樣的符號性設計在片子裡很多,帶給影迷的解讀空間也不少,但也有不少人認為影片的整體劇情相對比較簡單,這是你希望在這部藝術片中所嘗試的嗎?

萬瑪才旦:可能在做一部電影的時候,我也沒有說想做一部藝術片,肯定沒有這樣刻意往某個方向或者類型上扣吧。我覺得這是我講故事的一個方式,你覺得用什麼樣的方式最適合這個故事,就用這個方式講出來。在這(《撞死了一隻羊》)裡,可能情節裡沒有大起大落的東西,但我覺得還是一個很豐富的故事,有一些情感,比如這個《殺手》小說,也很簡單,完全通過一些對話就能推動情節。它的故事很簡單,其實背後情節的容量非常大,驚濤駭浪這樣的東西,完全看不到。其實把這些展開來講非常簡單,把所有的東西完全展開,可能有的觀眾想要的就是那種普通意義上的情節,但你把這些藏起來,再把這樣題材表現好,我覺得還是更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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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娛樂:藏語對白也是你的作品的一大特色,對不懂藏語的觀眾來說,完全不同的語言也帶來了一種疏離感,你認為這種疏離感在表達上能帶來怎樣的好處?

萬瑪才旦:這種疏離感的營造,有些作家或者有些導演會製造這種疏離感,是為了讓你有更加冷靜、更加客觀的視角,去感受或看這個電影、小說。有這樣的疏離感,我覺得是好的,不會摻雜進太多個人情感上的東西。語言都是帶有情感的,當你聽到一種熟悉的語言的時候自然有種親切感,就比如我在國外聽到藏語,或者在另一種語言環境中聽到自己母語。所以當你聽一個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那裡面的情感,語言本身帶著的人的情感還是有的,能夠被感受到,因為是有語氣的輕重緩急的變化,這個我覺得是一樣的。另一方面,語言自身帶的那種親近感沒有了,能夠更加客觀看待那樣的故事。

界面娛樂:你在創作劇本,以及執導影片的時候,是用的漢語還是藏語?

萬瑪才旦:

都有,會混搭著用。寫劇本的時候只能用漢語,因為要送去審查,所以先用漢語寫,寫的過程也會考慮藏語的表達方式,所以裡面的對話不是完全漢語的那種思維,把一些對白翻譯成藏語時,也很容易找到對應點。有些翻譯,比如從中文到英文就比較難,得找對應的東西,所以片名《撞死了一隻羊》翻譯成英文後,這種怪誕的意味就沒有了,所以我想怎麼能讓不同語種的觀眾能更接近這樣一個故事,所以英文名直接用了《Jinpa》(金巴),很直觀。

現場拍攝時,首先得把劇本翻譯成藏文,把藏文臺詞發給演員讓他們說。每個演員都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會有些微區別,我也會尊重演員的表達方式,他說得不順時我會在旁邊聽,因為前後語境有變化,有時候可能改了一個字前後語境都變了,所以我得聽他們對話,他如果不舒服就再找別的方式,如果有對演員也很舒適的表達方式,就用那種方式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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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娛樂:片中的一些鏡頭、色彩和對白剪輯會有一點監製王家衛的感覺,拍的時候你有這種感覺嗎?

萬瑪才旦:完全沒有。對我來說肯定沒有,因為一些對比,容易產生一些關聯,比如跟我之前作品對比,之前都體現了寫實的風格,這部不太一樣,產生了一個對比,好像我在刻意做一個轉變,或者影像上的一個實驗。那其實還是對我以前作品的不瞭解,如果看過我小說作品,這樣的可能有點先鋒的敘事方式,這樣意向的表現方式,其實很早在小說裡就有,所以我看到《殺手》的時候覺得很熟悉,這樣的敘事方式覺得很親切。也是因為有這樣寫作或者說敘事的經驗在,不然我肯定對這樣的敘事方式不感興趣。

另外一方面,因為跟監製的這種關聯,很多人也自然會聯想到他的影像的(特點)。其實影像方面,基本是我之前的團隊在做,是根據影片的整體氛圍來確立影像,然後營造光線,再看演員的表演、機位的設置。產生這樣的關聯,就比較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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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娛樂:你和監製王家衛有沒有聊過彼此最欣賞對方的作品是什麼?

萬瑪才旦:沒有,我們都是就這部具體的作品做探討。我和他都有互相瞭解,看過以前的作品,但只是一個瞭解,比如我去年春天看了《阿飛正傳》,覺得特別好。我們的談討更多的是創作層面,比如我調整完劇本給他看,看完後就一些情節或者細節探討,最終他還是會讓我決定,因為他也是創作者,所以特別特別尊敬創作者,這點上我覺得特別好。

界面娛樂:近期藏語題材越來越多的被搬上大銀幕跟觀眾見面,你怎麼看這些文藝作品對西藏的刻畫?與真實生活有著怎樣的區別?

萬瑪才旦:中國電影在發生著變化,市場有這樣多樣化的需求。不論從內容還是形式上來看,這兩年藏語題材的電影也不斷呈現多樣化的趨勢。這是一個時機吧,有了好的時機和好的現象,外界對藏文化的瞭解,也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以前可能有各種誤解眼光在裡面,過去很長時間大家對藏文化的瞭解就停留在那樣一個層面,隨著後來文化、美術、音樂、電影作品的普及,這樣的誤解也在縮小。有一些更接近藏文化本身的電影或文學作品的出現和傳播,讓大眾對它(藏文化)的看法發生著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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