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仇

孟郊: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仇

漫畫:程璨

和賈島一樣,孟郊出身卑微。父親曾為縣尉,早卒。孟郊從小與兄弟、母親相依為命,近50歲時才及第出仕,得溧陽縣尉一職,處於九品三十六級的墊底位置,只是在形式上勉強去褐而已。

孟郊的情緒起伏很大,一旦失意,便“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別崔純亮》),得意呢,便“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登科後》)。大家如果知曉孟郊多次進士不第的孝子悲苦,便多多少少能理解他的悲喜交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這首《遊子吟》不是詩,而是孟郊實實在在的生活感受。“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以前馬走長安,到處高門拜謁,什麼時候關注過帝都的花草氣象?淚花溼了多少,方可一日看盡長安花啊,這積怨不能不說深到老井了。

夜學曉不休,苦吟鬼神愁。

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仇。

——《夜感自遣》

心與身為仇,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此是自畫像。

放眼望去,苦、寒、寂、病、窮、飢、孤諸如此類的意思,在詩作中通過各種意象輾轉橫陳,不一而足。好不容易得一官職,卻不好好幹,“命酒揮琴,賦詩終日”,荒廢政務,被上司分其半俸,也就是找人幫他分擔一半的工作,俸祿也減去一半。陸龜蒙說,孟郊最後“竟以窮去”,就是在減去一半薪俸後,著實不夠家用了,只得離任;賈島呢,貌似好一點,至少沒廢政務,但是“三年在任,卷不釋手”,可見心思也沒放在好好做事上。

孟郊: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仇

賈島還好,並不怨天尤人,至少怨得不厲害,用聞一多先生的話說,只是“在古老的禪房或一個小縣的廨署裡……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為著癖好,做一種陰暗情調的五言律詩”,但孟郊要討人嫌得多,他要“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的咒罵世道人心”(《唐詩雜論》)。

在很多人心目中,孟郊不是因為自己的苦寒而咒罵世道人心,相反,是因為對社會和人世深刻的失望而有著寒士般的嫉惡如仇和反抗的主觀覺醒,只不過,由於水平有限,這一點我並沒有體會到。在我看來,當恨變成了一種止痛片,這種恨就只具備功能性。至少在一個詩人那裡,這種恨是狹隘的、逼仄的,甚至是不道德的、猥瑣的。尤其當這種恨帶有一種政治正確的光環時,就愈顯任性和放縱,有一種無端的跋扈之感。

蘇軾平生不喜賈島和孟郊,尤憎孟郊。他寫了兩首《讀孟郊詩》,大意是絕不想浪費時間聽他寒蟲呼號。關於賈孟,他還有著名的“郊寒島瘦”之說。瘦是一種視覺上的感受,體積上的逼仄,和豐腴想對應,是一種窮蹙、蕭索的形狀,一種枯槁和憔悴。而寒,是一種觸覺,是清冷、淒涼和荒寂。

孟郊: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仇

蘇軾說孟郊,“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讀孟郊詩二首》)。韓愈說孟郊,“鉤章棘句,掐擢胃腎”(《貞曜先生墓誌銘》)。蘇軾不喜孟郊,而韓愈相反,算得上孟郊最大的擁躉,但二人不約而同地在孟郊身上用到肺腑胃腎一類的語詞,怕是說到膽囊胰腺也不會意外,可見孟郊一生如何心與身為仇,五臟六腑都掏出來了,直至把自己全部的精氣神悉數耗盡。“大海亦有涯,高山亦有岑”(《病客吟》),孟郊寡言少語,性情孤僻,晚年又遭遇痛失兒子的巨大打擊,最後暴病而亡,他一生的愁苦也終於有了邊界。

但是,即便孟郊的大多數詩作讓人讀起來很難酣暢淋漓或賞心悅目,但他的確真正做到了詩自肺腑出,這一點是必須承認的。誠如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所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所以“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相比那些無病呻吟的平庸詩作,有病呻吟的作品還是要有意義得多。只是非常遺憾,很多人壓根兒就不願意承認賈島、孟郊是兩個病得不輕之人。在這個意義上講,我把賈島和孟郊的作品列入那種典型的有病呻吟的作品範疇,實際是一種褒義。

2018年08月24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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