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談古龍:情義比子彈殺人更快


龔鵬程談古龍:情義比子彈殺人更快


古龍《三少爺的劍》為什麼電影拍不好?因為它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生哲學的探討。

上、總說

(一) 存在的困境

《三少爺的劍》講的是一個不太曲折的故事︰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謝曉峰,劍法通神,天下無敵。但他厭倦了殺戮比劍的生涯,詐死逃世。隱姓埋名,藏身巿井。人人都以為他是無用的人,喚他“無用的阿吉”。直到有一天,他為了保護巿井中被欺凌的弱小婦孺,不得不挺身而出,以致被惡勢力追殺,並挖掘出他的身世來。為了應付無盡的追殺,並維護他家族以及“謝曉峰”這個名字的名譽,他只好一再與人對劍。最後,他遇到了燕十三。

燕十三也是一位要找他比劍的人。謝曉峰若不自殺,只能殺他。可是,奪命十三劍的劍招卻又有了發展與變化,變化出了第十四以及燕十三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第十五招。這是必殺的絕招,謝曉峰也無法破解。燕十三眼看就可以把他殺了。但燕十三並不想殺他,所以,只好回劍自殺。

謝曉峰逃名棄武,是書中主軸。這個倫理抉擇雖被客觀環境打斷了,逼使他不得不恢復謝家三少爺的身分,繼續與人比劍。但跟燕十三決戰完畢後,他就乾脆把兩隻手的大姆指都給削斷了,讓自己終生不再能使劍。別人覺得驚訝,他卻說如此才能獲得心中的平靜。

為什麼平靜?因為這才符合他的理想,這才是他所要的人生。

燕十三的選擇與他不同。謝曉峰詐死騙過他時,他便已把劍沉入江中了,“因為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天下無雙的謝曉峰決一死戰。只要願望能夠達到,敗又何妨?死又何妨?”謝曉峰若已死,他的人生也就如秋風中的葉,即將枯萎。這種人生,也是他選擇的。

但燕十三“最後的抉擇”卻不只是與謝曉峰決一死戰,而是決戰之後所面對的勝敗問題。

在從前,燕十三自知必敗,故只考慮到敗與死,不料劍招的發展連他自己也不能控制。奪命十五劍出現時,他極驚懼,因為他不但發現了一條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毒龍,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倫理情境︰此招必殺,必可勝過謝曉峰,也一定可以殺死他。但該不該、能不能、願不願殺他呢?燕十三回劍自殺,就是他選擇了的答案。做了這樣的抉擇之後,“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而空明,充滿了幸福和平靜”。

他的抉擇與謝曉峰不同,但一樣求仁得仁,一求得了心中的平靜。

也就是說,倫理抉擇不僅是權利與義務的問題,也涉及個人幸福與否的問題、人生之目的問題。倫理學上對於幸福的看法,向來有“客觀幸福”與“主觀幸福”兩派。謝曉峰、燕十三,和許許多多這本書中的人物,他他所追求的,應該是主觀的幸福吧。就像妓女娃娃,嫁給了殺害她一家而後來瞎了眼的仇人竹葉青。旁人看著難受,甚至覺得不可思議,娃娃卻覺得很好︰“只有過在他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幸福”。幸福感,是別人無法衡量的。

(二) 無奈的命運

他們都追求到了他們的幸福。

是的。

但真這樣嗎?

謝曉峰逃名避世,乃至削指棄劍,卻一再被迫出手。縱使已無劍、已不再能使劍,仍然不能避免別人要來找他比劍。

個人確實可以做倫理決擇,但是抉擇能否實現、是否有效,能不能獲得我們所想追求的幸福,通常並不由我們決定。

對於生活的境況,我們固然可以有“渴望的境況”(world of desire);然而我們卻不能不存活在一種“限度的境況”(world of limits)中,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年齡不能久長,體力、金錢、智識,什麼都有其侷限。這個侷限,便限制住了我們,讓我們的渴望永遠只能是渴望。

而且,限度境況不只是一種消極的限制,使我們的渴望無法達成而已。它更是積極的,可以把你的渴望扭轉到你所根本不願、不忍、不敢的那一方面去。你抉擇甲,放棄乙。但在人生的限度境況中,你卻偏偏只能得到乙,或根本就只能去抉擇乙。

而對這般限度壓力,人能怎麼辦呢?

燕十三。燕十三是“個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他疲倦,只因為他已殺過太多人,有些人甚至是不該殺的人。他殺人,只因為他從無選擇的餘地”。

謝曉峰。“謝曉峰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他了解這種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因為他也殺人、也同樣疲倦,他的劍和他的名聲,就像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地壓在他肩上”。

他們面對這種無可抗拒的壓力,十分疲倦了。所以,謝曉峰想逃,想把他的劍和他的名聲甩掉,燕十三大概也是。說不定,燕十三最後選擇自殺,其實算不上是一種選擇,而也是逃避。想逃避他一再殺人的命運。

但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個無從逃避的限制,而像他們這樣的人江湖人,可能對限度境況會有更深刻的體會。不是說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

在體會到這一點時,謝曉峰正站在黃昏的霧中。“黃昏本不該有霧,卻偏偏有霧,夢一樣的霧。人們本不該有夢,卻偏偏有夢。謝曉峰走入霧中,走入夢中。是霧一樣的夢,還是夢一樣的霧?”夢,就是人的渴望;霧,則是那把人籠罩裹住且無所遁逃的江湖或命運。夢本來不是霧,可是在人在霧中,霧看起來也就像夢了。

(三) 夢霧的江湖

一切倫理行為或道德態度,都必須在“自由”的情況下才有意義。只有行動者的身心都在不受任何壓力的情況下,人的行為才能對自己負倫理責任,才能被判斷為道德或不道德。

這所謂自由,包括理解、意志的決定、行動以及選擇的自由。

理解是對事物理性的判斷,例如燕十三自知去神劍山莊赴約乃是送死,但他有與謝曉峰一戰的強烈意願,所以意念仍然決定他要赴約。他赴約也無人能予阻止,這就是行動的自由。依此來看,燕十三是自由的,他也準備承擔所有的後果。

然而,燕十三為什麼要去找謝曉峰比劍呢?燕十三要去找謝曉峰,就像其它許多多劍客也不斷來找燕十三一樣。“他的名氣和他的劍,就是麝的香、羚羊的角”,不斷會有人來殺他,若殺不死他,就要被殺。

這就是江湖人的命運。表面上看起來,燕十三和其它許多死於劍下的劍士相同,都是自由的,其實,乃是命運之不得不然。

謝曉峰的情形又有所不同,他比一般江湖人要面對更復雜的處境。因為燕十三隻是一個人,他的倫理抉擇或困境都只是他一個人的事,謝曉峰則不。謝曉峰是神劍山莊的三少爺,這個身分,迫使他必須揹負著人對家族的權利與義務。

個人對自己或對他人的權利與義務,屬於個人倫理學的範圍。人對家庭或家族,則構成社會倫理學的議題。在這部小說中,並沒有涉及人與國家社會的權利義務問題,卻以極大的篇幅在處理人與家庭的難題。

在婚姻的條件與責任方面,夏侯星與薛可人、謝曉峰與慕容秋荻、竹葉青與娃娃,各有不同的處理與抉擇。薛可人選擇了逃避,但逃不了。慕容秋荻與謝曉峰愛恨交織而不曾婚配,娃娃則選擇了與竹葉青廝守而不逃避。

其中,謝曉峰的問題最複雜,因他未與慕容秋荻結婚,所以有一個私生子謝小荻。謝小荻對父親愛怨交織,為了父親不能認他而怨;對於父親的威名,自己既覺榮寵又希望能超越他,以證明自己。

謝曉峰比謝小荻更糟。他一方面要處理他與慕容秋荻、謝小荻的關係,一方面又揹負著神劍山莊的榮辱。“也許他並不想殺人,他殺人,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翠雲峰下、綠水湖畔、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號稱天下第一劍。這樣的名聲,這樣的謝曉峰,怎能不繼續與人比劍,為了他的名聲和劍而戰?他雖然極度厭倦這種生涯,但只要他是謝曉峰,他就不能敗。“這就是江湖人的命運,生活在江湖中,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往往都是身不由主的”。

(四) 殺人或自殺

身不由主,無法掌控的,除了命運,還有劍。

古龍這部小說最精采處,就在寫這種人與劍的關係。江湖人使劍用劍,生命寄託在劍上,“只有劍,才能帶給他們聲名、財富、榮耀;也只有劍,才能帶給他們恥辱和死亡。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對他們來說,劍不僅是一柄劍,也是他們唯一可以信任的夥伴”。

但是,劍真能信賴嗎?

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在十三劍之後,他又找出了劍招的第十四個變化。這個變化,乃是“他已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劍裡”,所以這柄劍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可是,劍在這時,卻起了奇異的變化,出現了他根本沒有料到的第十五劍。

看到這一劍,燕十三並沒有為之欣喜。相反地,他驚懼莫名。那是“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並不是他所創出來的”。那象是藝術家神來之筆,得諸天機、生於造化、出於劍招本身的韻律,根本非人力所能測度、所能理解、所能掌握。而也正因為如此,人對之才會驚恐莫名,猶如面對無法掌握的命運那樣。

在人不能對劍負責時,它的倫理抉擇,就是棄劍,或者自棄。於是燕十三乃選擇了自殺。

武俠小說寫人與劍的關係與感情者多矣,能如此深刻觸探這個困境與抉擇者,唯此而已矣!

下、分說

(一)

古龍的小說,向以情節曲折離奇見稱,但主題通常並不隱晦,本篇亦開門見山,直接破題。

未寫三少爺,先寫燕十三。未寫三少爺的劍,先寫燕十三那柄綴著十三顆豆大明珠的劍。

燕十三的劍上雖然鑲著明珠,但這柄劍之所以被江湖人士敬畏,並不是因為劍很名貴,而是由於它能殺人。

劍在燕十三手上,就能殺人。

燕十三能殺人,可是他並不想殺人;而他不想殺人,卻必須殺。該殺的、不該殺的、想殺的、不想殺的,他都得殺。因此,殺人的人竟已十分疲倦了。

他又不能不殺,若不殺人,只能被殺。而有些東西,是縱然被殺,江湖人也不能丟掉的,那就是名譽。

名譽,是他們這種人的包袱,與生命連結在一起,解也解不下來。

(二)

烏鴉,是燕十三的影子。就像燕十三是三少爺的影子。

烏鴉來自黑暗,烏衣烏髮、烏鞘的劍、烏黑的臉龐,整個人就像黑暗中的精靈鬼魂,輕飄飄的,腳好像根本沒踩在地上。

這樣的人,只是一種象徵。一如四十五章說燕十三穿著黑衣要去決戰,“黑色所象徵的,是悲傷、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樣象徵著孤獨、驕傲和高貴。他們象徵的意義,正是一個劍客的生命”。

這一章,只寫燕十三與烏鴉兩人閒扯、對談、飲酒、尋妓,既無搏鬥,又沒有情節之推移。在武俠小說中極少這種寫法。但搏殺之後,著此閒筆,正表示作者有意經營,欲於此透顯其微旨。

(三)

全書的情節,從這一章開始展開,前面都是序曲。

樹林之中,有人用絲帶結成禁區,顯現了江湖上兩大世家的威望勢力,而先出場的,是夏侯世家。

先出場的,往往是做為陪襯。

夏侯星跟前有個小孩,這個小孩狗仗人勢,其實並無本領,遇上事,只會坐在地上哭,或者屁滾尿流。

夏侯星與夫人薛可人,優雅高貴。但薛可人根本不願跟夏侯星過活,一有機會就逃。他們是一對貌合神離的怨偶,可是薛可人永遠逃不脫,她的本事並不高。

把夏侯世家的情況,倒過來想,就知道底下準備介紹的慕容世家,是什麼樣子了。

(四)

慕容世家的慕容秋荻,看起來憂鬱而且脆弱,彷佛禁不起一點點打擊。

可是她才是個可怕的女人,一點都不像薛可人。

薛可人不愛夏侯星,但嫁給了他。慕容秋荻愛謝曉峰,卻無法嫁給他。

她也恨謝曉峰,所以要殺他,而且她也知道謝曉峰劍法中的破綻,更知道燕十三奪命十三劍的第十四劍。掌握這些秘密,正是她得以操縱江湖人士的奧秘。

古龍對慕容世家的描述,無疑是受啟發於金庸的《天龍八部》。所謂慕容世家,正是指慕容博慕容復所傳承的那個家族。但慕容秋荻完全是個創新出來的人物,性格與武藝都不再有金庸的痕跡,唯一相似的,就是她雄霸武林的野心吧!

(五)

上一章的重點是介紹慕容秋荻,這一章則著力描寫即將長大的謝小荻。

現在他叫做“小討厭”,是慕容秋荻與謝曉峰的私生子。但因兩人並未結婚,所以她只叫他“弟弟”。

他很清楚他不是她的弟弟,也明白她未必真地關心他,同時也可能從來沒有人關心他。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完全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這樣一個小孩,連燕十三都要為之傾倒了,將來長大了,當然更不得了。此處他與燕十三的鬥嘴扯皮,其實正是為後文鋪理伏筆。燕十三雖然厲害,但他非謝曉峰真正的勁敵,真能令謝曉峰頭痛的,是慕容秋荻跟這個小討厭。

(六)

這是一個過場的插曲,猶如戲曲中兩個主要曲調中間的過門,演奏者耍了一個小小的花腔,以便曲調能順利滑轉到下一曲目。

他用的仍然是做為陪襯角色的夏侯星夫婦。

上次,薛可人非常優雅地出場,又神秘地失去蹤跡。這次,她神秘地出場,坐在一輛馬車上,又裸體來挑逗燕十三。上次,她出場時大為讚美夏侯星;這次,卻大罵夏侯星比豬還懶、比木頭還不解溫柔、比狗還會咬人。

不過,不管她說什麼,夏侯星既然在上一次是伴著她一塊出場的,這次自然也馬上就會出現了。

(七)

夏侯星當然又出現了。上次他出場與烏鴉比了劍,這次則是跟燕十三比劍。

這次比劍,是從第四章以來情節發展的一個小結。上次夏侯星出場又退場後,慕容秋荻出現,演示了謝曉峰的劍法,也指出了其中的破綻,燕十三又用奪命十三劍裡第十四種變化破解了它。結果曹冰偷學了這一劍,傷了烏鴉;現在夏侯星也偷學了這一劍及其破法,燕十三卻沒有受傷。

這就是古龍的慣技,一立一破、隨說隨掃。

先說三少爺的劍法天下無雙,再說其中其實尚有破綻;接著才說其破綻實並非破綻,無敵者果然無敵。這本來是禪宗慣用的思維模式,用於參公案、顯機鋒之中,卻被古龍用在小說上。

(八)

夏侯星也是私生子,這是為了寫私生子謝小荻而穿插的安排。藉著夏侯星,而帶出他上一代的夏侯飛山,則是為了底下準備寫謝曉峰的父親而預做鋪路,處處形成對照。

但無論如何,前戲已經快要結束了,燕十三終於抵達了綠水湖、翠雲山,即將會見三少爺,決一死戰。

這確實是死戰,因為他正準備來送死。

他能不能死呢?先他一步趕抵神劍山莊的曹冰,已爛醉如泥。他為什麼會醉?這就隱藏了玄機。

(九)

古龍隨說隨掃、大破大立的本領在此再次展現無遺。

先說三少爺劍法如何如何高明,鋪敘燕十三、慕容秋荻等人如何處心積慮想破他劍法,如何找到了他的破綻,如何又發現它不是破綻,以致燕十三最終決心前來受死。然後一筆盪開,全然掃去,燕十三沒有死。

原來謝曉峰早已死了。

書名《三少爺的劍》,卻在一開始時三少爺就死了。

三少爺死,他的父親謝王孫卻還活著。謝曉峰太有名、生命太絢爛,他的父親卻極平凡。這種平凡,可能也正是謝曉峰所追求的,底下的敘述,都要從這一點去體會。

(十)

燕十三把劍沉入湖中,不再用劍。

謝曉峰也同樣把劍留在了神劍山莊。他不再用劍,也不再叫做謝曉峰,他只叫“阿吉”,又被稱做“沒用的阿吉”。

可是沒用的阿吉不但要承擔許多人所難堪的雜役,也要荷負許多人所難忍的痛苦,更要壓抑一切生理上的慾望。做這麼多,別人還是叫他沒用的阿吉。因為世人所崇拜的英雄,或所認為“有用”的舉措,都是不屑過這樣生活的。

而這些,其實正是一般人所過的日子,也是阿吉所渴望獲得的生活。只不過,他的願望當然也仍難實現,所以阿吉仍須繼續流浪。

(十一)

阿吉仍然在平凡的日子裡為了生存而掙扎。

但他進入這個平凡新世界後,已開始與這個世界有了生命的聯繫。老苗子一家人,不像在韓大奶奶妓館那樣,他們視他為家中的一員,對他充滿了關懷。

這種關懷,對一個浪子來說,是非常危險的。所謂浪子,並非放浪形骸之意,而是說阿吉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只是流浪到這兒的旅人。這個世界對待流浪者通常都不友善,老苗子一家卻讓他有了家的感覺。

有了這種感覺,流浪漢也許就流浪不下去了。

(十二)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離開這裡,就算爬,也得爬出去。

可是他已走不了,阿吉雖已隱姓埋名,處身巿井、遠離了江湖,但江湖無所不在,人仍然是身不由己的。命運逼得他必須再站出來,必須再度施展武功。

或許逼他重新出手、再度殺人的,並不是命運,而是感情。由於與老苗子一家有了感情,才無法坐視他們遭受欺凌;才使流浪的旅途無法繼續。

這幾章,寫巿井、寫巿井中人的生活與感情,是武俠小說較不經見的筆墨,也是古龍戛戛獨造之處。

(十三)

由本章起,古龍開始寫阿吉與這個邪惡集團對抗的經過,這一經過,也即是謝曉峰重入江湖的過程,因此他寫得很細。

在古龍的小說中,向來主張尚智而不重氣力,因此阿吉與邪惡集團的鬥爭,首先即是鬥智。他主要的對手就是竹葉青。

依竹葉青的分析,是先拖延時間,以待鐵虎回來對付阿吉。阿吉的策略,則是化被動為主動,先把老苗子與娃娃送至安全之地,再主動尋上大老闆的地盤,逐步剪除其勢力。

竹葉青不讓鐵頭去找阿吉,因為他判斷鐵路並非阿吉的對手。反過來,從阿吉的角度想,他當然就會先去找鐵頭。

(十四)

鐵頭當然不是阿吉的對手。但殺了鐵頭,阿吉與大老闆之間的對抗局面就起了變化,雙方進入纏鬥階段。

竹葉青建議攏絡阿吉,收為己用。他在繼續與阿吉鬥智。

而大老闆與竹葉青之間也開始鬥智了,大老闆顯然也在攏絡竹葉青,所以要把身邊的姬人紫鈴轉讓給他。

阿吉身邊也有了一個女人,就是原先跟著鐵頭而現在轉到他身邊的金蘭花。

這兩個女人,也有許多地方是相對比的。金蘭花與阿吉是舊識、紫鈴與竹葉青其實也是,但金蘭花對阿吉之真情實義卻是紫鈴所比不上的。

(十五)

阿吉說︰每個人都希望能自由自在地過他自己願意過的日子。這就是他的希望,可惜別人並不願意讓他實現這個願望,而且這一回,他明顯處在下風。

金蘭花、老苗子、娃娃都被竹葉青擄去了,對阿吉當然甚為不利。更糟的,是他本身心境已有了變化。

他不再是那個神劍山莊養尊處優的三少爺,不再是天生就該受女人的寵愛的謝曉峰,而是心裡已經開始惦念記掛別個女人的阿吉了。

所以這個時候,他其實已經不能真的不在乎。

(十六)

本章寫阿吉與大老闆之間繼續纏鬥的狀況。在舊的狀況中,現在新加入了一個鐵虎。

本章極力寫鐵虎在這個邪惡集團中的位置與分量,並映帶出鐵虎、竹葉青、大老闆三人之間權力傾軋的關係。

(十七)

本章延續上一章,仍是纏鬥,仍是鋪陳鐵虎。並暗寫鐵虎、大老闆、竹葉青三人之間的權力傾軋關係。

鐵虎與阿吉即將決戰,但決戰之前,氣氛必須醞釀到十足十。這是古龍一貫的寫法。

(十八)

鐵虎與阿吉準備攤牌了。

兩個人的身分都已亮了出來。但阿吉似乎處在不利的情境,因為他酒喝得太多,又太顧念朋友。而這,都是他以前不會做的事。

他進入平凡人生活世界後所形成的這些改變,可說是他的收穫,但何嘗不是他的負擔,使他的生存平添了許多危險?

(十九)

鐵虎當然會勝,阿吉看來已經必敗無疑了。

但是,敗的終究是鐵虎。阿吉看來會敗,卻因為他根本已洞悉了鐵虎的武功路數,所以勝得幾乎毫不費工夫。

高手相爭,斗的不僅是力與技,還要鬥智。

阿吉用的,正是道家所說的“因”。因敵之力以破敵,這種劍法,是謝曉峰以前也未曾用過的。新生活,畢竟帶給了他新智慧。

但他用的根本不是劍,也不是劍法。

他只是用枯枝點在鐵虎的骨節上,以前一個骨節發出的力量和震動,打碎了下一個骨節。

阿吉到現在還沒有用劍。

(廿)

峰迴路轉。鐵虎已死,新的殺手又將登場。

但真正可怕的,仍然是竹葉青。他要崔老三去約了“黑殺”集團的人,而他又殺了崔老三。

竹葉青甚至也讓阿吉體會到失去娃娃的恐怖。

老苗子顯然就是竹葉青放回來誘阿吉上鉤的餌。但老苗子能怎麼辦?阿吉又該怎麼辦?

(廿一)

老苗子與阿吉畢竟仍是同心的,而阿吉要對付的新敵人“黑殺”集團,則已出現了。

本章著力描寫黑殺集團之冷血殺戮狀況,並帶出“小弟”。黑殺其實是個過場,真正要準備好好刻畫的是小弟。

(廿二)

仍然在介紹黑殺集團。但從黑殺集團裡土和尚離奇地被殺之後,黑殺集團兇狠的身影就忽然變得像小丑一樣可笑了。

黑殺集團的人一個個被殺了。而被認為心計極深的竹葉青,忽然也變得像小丑一樣了,真正厲害的人物,恐怕仍是大老闆。

(廿三)

茅大先生與仇二出現,是要逼阿吉再入江湖、再度用劍的。

古龍每每用非常細緻、誇張的方法來寫主角準備應戰的對手。對手總是極強的,主角則彷佛總是處在失敗的邊緣、處在危機之中。

這是製造懸宕效果,也表明了江湖人每一戰其實都是生死交關的。

(廿四)

阿吉仍然沒有用劍。他用的是刀,一柄刀,然後斷為二截的刀。

這柄刀就打敗了仇二,也使茅大先生認出了阿吉就是謝曉峰。

從茅大與阿吉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發現︰謝曉峰之所以能獲得江湖人士的敬重,並不只有他的劍。從阿吉以三指擊碎鐵拳、以掌拍碎鐵頭、以枯枝打癱鐵虎、以斷刀擊敗仇二等事看來,一名偉大的劍客,更不只懂得用劍。智慧、襟懷以及紮實的功力,缺一不可。

(廿五)

一山尚有一山高。仇二已經很厲害了,茅大比他還高明,現在又出現了幾個更可怕的人。

這幾個人其實還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天尊”。

柳枝竹、單亦飛等人當然都是天尊的屬下。天尊這位真正的大老闆既已出現,大老闆自然也不再是大老闆,所以他立刻就被殺了。

但要殺阿吉就沒有這麼簡單。

阿吉現在已經又是謝曉峰了,而且他也開始用劍。

他重入江湖這一戰,波詭雲譎,奇峰迭起,是節奏最快,且最令人驚奇不置的一章。他與小弟愛恨交織的感情,也要從本章起著力鋪陳。

(廿六)

本章純寫情。寫謝曉峰與慕容秋荻、小弟之間愛恨纏綿的糾葛,著墨不多,但深刻曲折。

每個人的性格不同,對親情與愛情的處理方式不同,而親情愛情又與權利、名望等等欲求錯綜交纏,難以析理。本章就充分寫出了這樣複雜的關係。

是謝曉峰辜負了慕容秋荻,還是他怕了她,只好逃她、躲她?甚至他也根本躲不開她。

(廿七)

華少坤與謝鳳凰,是另一對夫妻。他們不像夏侯星與薛可人,他們很恩愛;他們也不像謝曉峰與慕容秋荻,他們只有情意,並無怨恨。但他們的生命是揹負著怨恨的。

他們都恨謝曉峰,恨他打破了他們揚名於世的美夢,所以想用“家法”或獨出心裁的兵器來壓伏謝曉峰。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雪恥,一洗心頭之恨。

華少坤的兵器,只是一根木棍。

古龍對兵器的描寫,夙稱獨到,他另有一組小說,就專寫兵器,叫做《七種武器》。這些武器當然都各具特色,但重要的並非兵器本身,而是其中蘊含的思想。例如華少坤選擇木棍的用意,以及把信心視為武器之類,都足以引人深思。

(廿八)

謝曉峰既已是謝曉峰,自然也就沒有人能擊敗他。若想擊敗他,劍是沒有用的,所以竹葉青想到了他與小弟愛恨糾纏的關係。 謝曉峰劍法中有一處破綻,但那其實並非真正的破綻,謝曉峰真正的破綻是在心上。小弟,才是真能讓他舉止失措的人。

現在,竹葉青看準了這個破綻準備進擊了。

(廿九)

竹葉青操縱了小弟的恨意、慕容秋荻又操縱了謝鳳凰的恨意,他們均將不利於謝曉峰。

謝曉峰卻要照顧小弟、關懷小弟,或許他認為這是對小弟的虧欠與補償。

(三十)

小弟對謝曉峰的關懷卻很不領情,因為他恨,恨自己、恨謝曉峰、恨這個世界。

(三十一)

情節曲折,一波未平一波繼生,如雲卷舒,忽然生出紅旗鏢局一段。

這一段其實是準備以鐵開誠父子來對比謝曉峰父子。鐵開誠精明英悍,與小弟之機敏深沉,正相對照。

(三十二)

鐵開誠與老鏢頭鐵中奇之間,是否也像謝曉峰跟小弟一樣,擁有一種複雜的父子關係?

鐵開誠並非老鏢頭親生兒子,但老鏢頭對他極好。小弟雖是謝曉峰親生兒子,謝曉峰卻未善盡教養照顧之責。

既然如此,鐵開誠為什麼要殺老鏢頭呢?

(三十三)

原來鐵開誠並未刺殺老鏢頭,而且他竟是燕十三劍法的傳人。

燕十三。謝曉峰既已復活,燕十三自然也將要出現了。現在這一段,其實正是為燕十三之復出做個引子。

與鐵開誠比劍,也是謝曉峰與燕十三比劍之前的一個暖身。

(三十四)

奪命十三劍的第十四劍又出現了。

謝曉峰卻沒料到會在激戰之際突遭暗算,死亡彷佛已經將降臨。終於使出奪命十四劍的鐵開誠,能保得住他自己和謝曉峰嗎?

(三十五)

小弟與謝曉峰終究是父子,所以他來救了謝曉峰。

可是小弟雖然回來救了謝曉峰,讓謝曉峰對他又有了信心,又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但小弟終究與謝曉峰的生命型態及內心世界極為隔閡,他們不可能成為真正同心的父子。

真正能懂得謝曉峰的人,是鐵開誠,所以現在他跟謝曉峰要去喝酒。

(三十六)

劍客臨死時,想到的仍是劍。

這就表明了以上所寫的一切感情之糾葛,固然牽動人的靈魂,但劍客的靈魂真正寄託之所在,畢竟是劍。只有劍能銷恩報怨,只有劍,才是他們的生命。

可是生命中又並非除了劍之外,一無所有。事實上,劍之存在,就是為報仇報恩;劍客無情,其劍終非上乘。

因此,劍客的生命也總是在情的糾纏中。小弟終於救了謝曉峰,謝曉峰也終於恢復了對他的信心。

(三十七)

如果你已知道只能再活三天,在這幾天,你會做什麼?

這是一個倫理學上的難題。試圖給人一個“極限情境”,讓人去思考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去觀察每個人面臨生死大限時的反應。典型的問題,例如︰假設你現在和父母妻子共五人坐在船上,船失事要沉了,只有一艘小救生艇,只能坐三個人,你怎麼辦?

現在古龍問的,也就是這一類問題。面對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會像於俊才、施經墨一樣茫然、矛盾、困窘的。

(三十八)

古龍小說常有看來並無什麼大意思的過場戲,通常是瑣碎的鬥嘴、以及生活細節的描述。

但這些過場都是轉移情節用的,前一大段戲結束了,現在準備上演下一段。所以在與紅旗鏢局相關的這一段結尾時,安排謝曉峰的療傷,然後,下一場搏殺即將開始了。開始之前,謝曉峰當然要去喝酒、賭博,因為去喝酒賭博才能引發下一場的搏殺。

帶著簡傳學去賭錢,是因為將來謝曉峰的傷仍要由簡傳學這條線索來覓解救之道。

(三十九)

賭錢變成了賭劍。

謝曉峰在這一戰中其實並未出劍,他奪了吳濤的劍,交給秦獨秀,又拔出了秦獨秀的劍,刺向他,並震飛了秦獨秀手中吳濤之劍,再分別交給兩人。

古龍這本書,寫的是一位天下最好的劍客。所以每一戰他都刻意經營,每一次搏鬥,他都讓謝曉峰運用不同的手法去應戰。如此用劍,自為神技;如此寫劍客,亦為傑構。

(四十)

本章仍是賭劍,但更重要的乃是鬥智。

古龍小說中的人物往往善惡難辨,除了主角以外,大抵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接近一般人之狀態。但他更有許多善惡模糊難辦的事與人物。這些,正是形成他的小說情節特為奇詭的要素。

要在真假難辨的人物與事件中看出真相,多麼困難。本章突出描寫厲真真。真真假假,厲真真說要聯合七大劍派合力對抗天尊,是真是假?

(四十一)

厲真真要對抗天尊,是假的,因為她本是天尊的人;但她終究是真地要與天尊為敵的。真真,即假假;假假,故為真真。

簡傳學則雖是天尊的人,卻無法遵從天尊的命令。他的倫理態度,使得他無法殺人,所以他仍要救謝曉峰。他的醫術,是無法辦到這一點的,因此他只能介紹一個人,讓謝曉峰去找。如此,應該也不違背天尊的命令。

(四十二)

不必謝曉峰去找,救他命的人自己來了。

十三把刀,是救人的刀。老人用這些刀以及華陀傳下來的五麻散救了謝曉峰。這位老人是誰?他就是簡傳學講的那一位若救了他則必定會死在他手上的人嗎?

老人之所以適時出現並且救了他,是由於老人本來就一直盯著謝曉峰。為什麼要盯著他?真是要謝曉峰去替他殺人嗎?

(四十三)

所有的恩怨都不能再逃避了,謝曉峰終究要與燕十三決一死戰,也終究要與慕容秋荻了結兩人的恩怨。

慕容秋荻仍然愛著謝曉峰,但也仍想要他死。這,一點也不矛盾,情愛的糾纏本來就是如此。

寂寞的劍客,在命運的安排下,則似乎永遠不能真正享受情愛的甜美,而只能接受情愛的折磨。他們也無法擁有劍所帶來的榮耀,因為死亡與失敗的陰影才真是籠罩在心頭的烏雲。

(四十四)

一個小說家寫小說,創造了幾個人物,他編排他們說話、交往、談情、論事,愛怨交織、錯綜複雜。寫著寫著,本來是作家在掌握著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但逐漸地,小說中的人物彷佛活了,他們自己有了生命,自己要這樣要那樣,作家管也管不住,只能跟著他們的感情與想法走。

一位書法家,搦管染翰,寫著寫著,忽然筆帶著手動,龍飛鳳舞,兔起鶻落,連自己也目瞪口呆,不知所以然。傳說王羲之醉後寫出《蘭亭集序》,醒來後發現再也寫不出了,就是這種“天機”。陸放翁詩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雖在我手上完成,其實並不是我寫得出來的,天機自運,如有神助,來自文章本身文字機杼的發展。正如劍法本身有其脈絡、有其邏輯,順著它的脈絡去發展,自行變化,幻衍無窮,輒有出入意表且由不得人左右之處。此時劍招雖發自我手,其實並非我所創,成之於天,妙手偶於無意中得之而已。

如此偶得,到底是幸,是不幸?該欣悅,還是要驚懼?

(四十五)

劍的靈魂既已被找到了,死亡的門就開啟了。

天地不仁,將以萬物為芻狗。謝曉峰與燕十三,兩人之中必有一人應成為這場祭典上的供物。

(四十六)

殺手不再殺人時,只能被殺。這是他們的命運,燕十三無法逃避這種命運。可是他自殺了,他中止了這種命運,所以心中充滿了幸福與平靜。

他對於不可掌握的天機,充滿了驚懼。這個天機就是“死”,他不願被這種天機所左右,要自己選擇。他的自由意志,在命運及天機之前,散發著悲劇意識的尊嚴感。

生命的莊嚴,竟然只有死亡才能證明。

(四十七)

人要怎麼樣才能得到心中的平靜?

這本書一直在問這個問題。謝曉峰離家、逃名、詐死,而終不能不重入江湖。現在,他放棄了劍,那個曾令他生死以之,願為之犧牲生命的劍,削斷了兩手大姆指,為的也只是想獲得心中的平靜而已。

可是,縱然如此,他能如願辦到嗎?書中採取開放式結局,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逼讀者繼續去思索這個倫理上的難局。

古龍的小說,永遠不會只是說個故事而已。

龔鵬程談古龍:情義比子彈殺人更快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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