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傅立民:中美進入選擇性“接觸+競爭”時代

美國知名中國問題專家傅立民(查爾斯·弗里曼)曾擔任美國國防部負責國際安全事務的助理部長、美國駐華公使等職,為推動中美關係做出了大量貢獻。在美國總統尼克松1972年訪華時,他擔任美方首席翻譯。傅立民近日在接受《參考消息》記者專訪時說,中美將進入“選擇性接觸+競爭”的時代,雙方都需要進行自我心理調適,以適應中國的崛起和美國的繼續崛起。

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傅立民:中美进入选择性“接触+竞争”时代

傅立民接受《參考消息》記者專訪(王超 攝)

對中美關係總體樂觀

《參考消息》:有人說,中國的崛起必然意味著美國霸權的相對衰落,所以美國對中國的敵意不能消除而只會激化。你認為美國未來能否保持對華接觸政策?

傅立民:我認為這個政策也許已在永久性地發生轉變了,但最終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互相接觸。美國和中國都有太多彼此關心的問題,沒有雙方合作,這些問題就解決不了。所以我認為,未來雙方關係的模式是“選擇性接觸、選擇性競爭、選擇性對抗”。兩國在一些問題上互相合作,在一些問題上各幹各的,在一些問題上彼此反對。美中必須足夠成熟,才能處理好這種複雜的關係。過去我們習慣應對的是或好或壞的關係模式,而現在的雙邊關係則是好壞兼具。

《參考消息》:但美國對華政策根本上還是會轉向消極?

傅立民:美國的對華政策已經在往消極的方向轉變,儘管我需要提醒一句,這更多是華盛頓特有的現象,而不是全美範圍內的普遍現象。如果你走出美國首都,就會發現人們對中國的看法要積極得多。各州州長一如既往地想和中國發展貿易與投資關係,在對華政策方面,他們和特朗普先生不是“一條心”。

《參考消息》:所以你還是對兩國關係的未來感到樂觀?

傅立民:我現在沒有以前樂觀,但總的來說我還是樂觀的,因為我認為,最終說了算的是各自的利益。美中兩國的利益離不開合作,雙方要想清楚的是該在哪些領域進行合作。

《參考消息》:有人說,遏制中國尚未成為美國兩黨和民間共識,你認同嗎?

傅立民:我認為在華盛頓,對中國的疑懼正接近達成共識。但在如何應對中國帶來的挑戰的問題上,各方還沒有達成一致。這不僅在美國,在全世界都是如此。我是說,中國的崛起正在不可避免地改變世界秩序。如果你和我一樣,把中國的崛起視為挑戰,那麼就應該通過我們內部(討論)來提出因應之道。我們不能一直壓制著中國不讓它發展,而應該自己爭氣,激流勇進。如果你認為中國的崛起是威脅而不是挑戰,那麼你可能就會對此作出不同的反應。我個人不同意(後面)這個判斷,我也認為大多數美國人不同意這個判斷。但在華盛頓,很多人是這麼做的。

從經濟上看,中國是全球性大國,這種局面可能會持續。但我認為,中國並不想顛覆現有的國際秩序,恰恰相反,中國正是在這個秩序內實現了繁榮。我認為中國正在努力維護這個秩序,也許還想改進它。所以我認為,中國對美國是一個挑戰,而不是威脅。

美國正經歷痛苦轉變

《參考消息》:美國前總統卡特不久前透露說,特朗普總統在和他通話中表示,對中國“趕上美國”特別擔心。你也提到過,美國過度放大了對中國國際影響力的擔憂。那麼你認為美國是否高估了中國現階段的實力?

傅立民:我認為是這樣。美國或者很多美國人的確誇大了中國發展的水平和潛力,而一些中國人也是如此。美中兩國也有人低估了中國的潛力和能力。美國正在經歷痛苦的心理轉變,這可能有點像中國在19世紀所經歷的那樣,當時中國發現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並不強大,也無力繼續保持原來的行事風格,這和他們一直以來的信念完全不同。對於美國來說,當了100多年的世界第一,現在也到了發現自己面臨著中國等國競爭的時候了,所以這是很艱難的心理調適。

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傅立民:中美进入选择性“接触+竞争”时代

美國前總統卡特(美聯社)

我想說的是,美國和中國也許能比別的很多國家更好地應對這個心理調適期,因為兩國骨子裡都傾向於平等主義,日常生活裡沒有太強的等級秩序意識。我們有家庭結構、社會結構,但一般來說,我們視彼此為平等的個體。而你如果看看日本或者俄羅斯文化,就會發現兩國有著很嚴格的等級秩序,你要是第一就不能當第二,反之亦然。在那種社會里要改變地位是很難的,而我認為美中可以調整好自己,因為未來的世界將不會只有一個“第一”,也會有很多個“第二”。對於中國來說,能當“第二”已經是很好的成績了,因為幾年前中國還是“第五”。

我認為,我們正在經歷一段困難期,從中國角度看也有這種情況,所謂的“百年國恥”傷痕仍在,但這已不適用於現在的情況。中國應該更自信,而更自信就意味著你要更寬宏大量、更慷慨,精神高度能夠配得上自身的成就。所以我認為,中國也需要經歷一段對自己崛起的調適期,美國則需要適應自己實力的相對下降,這並不容易。

《參考消息》:美中雙方特別是中國該怎麼紓解美國對中國的過度擔憂?

傅立民:我認為中國確實需要解決一系列問題。中國需要去尋找構建對外關係的一個新模式,不光是對大國。新型大國關係的提法很有趣,但中國也需要和中型國家發展新型關係,比如中國必須和日本找到超越歷史、和平共存的基礎;中國需要和印度合作發展更堅實的關係。這些和美國都沒有關係,但如果能夠實現,美國也會受益。

競爭也是一種合作方式

《參考消息》:後貿易戰時代,美中競爭將怎麼發展?

傅立民:我認為美中(貿易)對峙已經給雙邊關係造成了永久性傷害。從長期來看,這場貿易戰後,任何一位中國領導人都不會再願意完全依靠美國(進口產品),就像美國也不會願意完全依靠中國(進口產品)一樣。所以,雙邊關係從長期看會受到影響,兩國對彼此都會更小心,這就限制了雙方的合作潛力。

我覺得這太糟糕了,因為我們兩國的經濟本來是非常兼容互補的,互通有無也確實是個非常棒的原則。美中應該多挖掘合作的機會,而不是去割斷我們已經連接好的合作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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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洋山深水港(新華社)

《參考消息》:你認為未來中美最有可能發生衝突的是哪個或者哪些領域?

傅立民:我認為美中肯定會進行科技競爭,但那不一定會導致衝突。應對競爭的辦法是改善自身表現,美國需要這麼做。在這個方面,中國帶來的挑戰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因為它會激勵我們奮發圖強,而沒有它我們可能就不會這麼做。同理,美國給中國帶來的挑戰對中國來說也是好事。此外,美中還可能在規則制定領域進行競爭,也就是說,中國已經在全球經濟中佔據相當大的分量,它有權要求參與制定規則,也許美國一時半會兒會抵制中國的訴求,但最終,美中將不得不再次互相合作,以及與其他國家合作。

《參考消息》:你說過,兩國需要重建一個鼓勵良性競爭、合作大於對立、符合各方利益的世界秩序,我理解這是要兩國開展“負責任的競爭與合作”,你是否贊同這個說法?

傅立民: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說過,我們通過彼此合作可以收穫很多,開展競爭實際上也可以是合作的一種形式。特別是在科技發展領域,知識不是你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就可以憑空想出來的,知識來自於和別人的互相交流。閉門造車不是科學進步的好方法,合作才是。中國有眾多的人口和數量日益增多的科學家、工程師等等,美國也有大量人口,在美國的很多中國人在科研領域工作,我認為兩國開展合作是非常必要的。

《參考消息》:你對中美關係的最大擔憂是什麼?

傅立民:我擔心那些偶發事件。我認為哪一方都不想故意製造對立,但偶發事件出現的幾率在持續上升,到了我們需要對彼此採取挑釁姿態的程度。我們也有陷入針鋒相對模式的風險。這可不是什麼好模式,它會增加壞事情發生的可能性。

《參考消息》:你的最大期待是什麼?

傅立民:從長期角度講,我還是非常樂觀的。因為我認為美國最好的日子還沒來到。中國也是同理。所以,如果兩國能以同為人類、同為地球居民的角度來看待中國的崛起和美國的繼續崛起,這就給世界帶來了希望。

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傅立民:中美进入选择性“接触+竞争”时代

《參考消息》:作為見證過中美建交史的人,你認為歷史能為兩國提供什麼借鑑經驗?

傅立民:我認為有很多經驗,其中之一可以很好地用中文“求同存異”來概括,也就是說,對於兩國來說,聚焦於尋找可以形成共識的領域要比一味盯著分歧有用得多,也許分歧可以暫時擱置,以待之後有更合適的條件再解決,這就是美中關係的經驗之一。其次,互相尊重非常非常重要,美國的文化重視國家榮譽感,中國文化則重視面子,這兩個是不同的觀念,但最終它們彼此相連。什麼是面子?面子就是你尊重的人也尊重你。什麼是榮譽感?榮譽感是對自我保持真誠。所以我認為,雙方(通過幾十年的交往)已經明白,互相尊重是美中關係取得成果的關鍵,而彼此互不理睬或者試圖孤立對方則會給兩國帶來傷害。

對批評者不應輕易“拉黑”

《參考消息》:近年來,美國很多中青年人士加入智庫或者走上政府決策崗位,比如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博明(馬修·波廷傑)。你對他們有什麼印象?他們和你那一代學者有什麼不同?

傅立民:我認為在一些方面,年輕一代比我們那時的能力更強,他們的漢語更厲害,也許還在中國留過學。我們那時候是沒有這種機會的,因為當時我們兩國還沒有建交。我決定學中文的時候,身邊的人都以為我瘋了,他們不明白我學這個有什麼用,以後又用不著。所以,我認為年輕一輩在某些方面的素質更高。

美國年輕一代的中國問題學者一方面比我們過去更淵博,語言技能更好、更有能力,另一方面卻對中國大陸比我們老一代人的態度更負面。中國的統一戰線政策在西方語境下被抹黑了,但其實它的含義非常簡單。我記得曾讀到過這方面的論述:如果對方有70%的人反對我,那麼就可能有30%的人贊同我,我就可以跟他們合作,把反對者和支持者的比例變成5:5甚至4:6。所以,不要放棄嘗試,不要“拉黑”別人,不要拒絕和他們溝通講理,不要把他們的批評一概視作敵意,也許這些批評是建設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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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特朗普與馬修·波廷傑(法新社)

《參考消息》:這些對中國懷著負面看法的中青年人士走入美國決策層和話語塑造體系,是否會給兩國關係帶來更多負面影響?

傅立民:我認為美國對中國的看法部分由他們決定,所以我覺得對你的問題,答案應該是,中國需要博得美國新一代學者的好感,而不是拒絕他們。你是記者,如果我跟你說,因為我在一些事情上不同意你們的看法,所以我不願和你們說話,那麼我的目的是什麼呢?我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呢?讓中國人更瞭解美國而不是更不瞭解美國,這符合我的利益,符合美國的利益。對中國來說,讓美國人更瞭解中國也符合它的利益。我認為我們兩國都需要重新思考這一領域的糟糕趨勢。

美中兩國都有一些人靠著朝對方國家釋放挑釁性言論為生。這些人是學者嗎?我不知道。但他們很善辯。所以我認為我們需要對這些人做出區分。但即便是對這些善辯者,中國也不該把他們“拉黑”,而是應該嘗試耐心地教育他們,糾正他們的錯誤看法。

作者| 《參考消息》駐華盛頓記者朱東陽、王超、郭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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