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傑在追思會上演奏肖邦的“離別”。
文 | 吳傑（新加坡音樂家協會理事）
生活不過是一場意外，意外地出世，意外地入世，然後，意外地離世……
4月20日，在新加坡維多利亞音樂廳的一場音樂會即將結束散場時，巫漪麗老師突然感覺心臟不適，雖緊急送往醫院救治，卻在搶救過程中停止了呼吸。得知消息後我趕往醫院，凝視著安靜躺在病床上顯得格外瘦小的老太太，簡直不能相信兩小時前在中場休息時還和我聊天的那個鮮活生命就這樣突然沒了，就這樣悄悄地走了。沒有惜別，沒有回目，留下的只是我腦海中永遠也抹不去的音容笑貌和侃侃而談。
您是真的走了，毫無徵兆地就走了……生命的份量到底有多重，誰也說不清楚。當一個美麗的靈魂消失的時候，我們感到的是無盡的悲哀和遺憾。
這場音樂會巫老師是作為嘉賓坐在VIP座席裡。那天晚上老師打扮得漂亮且優雅，還塗上了口紅，這似乎是我見到她最整潔、漂亮的一次。至今仍記得當我調侃她“今晚您是資深美女”時，她臉上洋溢著的燦爛笑容。中場休息後我提前回到了座位，巫老師進來得稍晚一些，經過我的座位時還跟我招了招手。誰會想到這一刻竟然成了永遠的告別！生之無常、死無定數，讓人扼腕，引人心痛。
細細想來我與巫老師認識竟有39年了。早在我讀大學時，便因巫老師來我們學院講課併為我的好學友合伴奏而認識了她。記憶中的巫老師一頭幹練的短髮，穿著樸素工裝，笑容可掬。音樂會上巫老師對音樂的理解，以及伴奏音樂的修養令我們那時的同學們讚不絕口，深感佩服。
1992年，我來到新加坡任唱片公司古典音樂唱片製作人，1994年我們公司要製作一張馬思聰作品集和“梁祝”小提琴與鋼琴的唱片。我找到了原中央音樂學院青年教師、當時已在新加坡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演奏家孔朝暉擔任獨奏。當我得知巫老師1993年從美國移居到新加坡工作後，我與她取得了聯繫，巫老師答應為錄製這張唱片擔任鋼琴伴奏。遺憾的是那時候的拍攝條件有限，照片沒有留下來，但是我們曾經在錄音室屏住呼吸緊張愉快的工作情景，忙碌之後休息時的歡歌笑語，卻彷彿昨日般歷歷在目。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這張唱片順利完成問世且頗受歡迎。有時我跑到音樂書店故作路人詢問唱片的銷量如何，每每聽到那不斷增高的數字，我的成就感就油然而生。當時間的河流一點點漫過生命的過往，驀然回首，彷彿又看見他們在遠遠的時光那頭，和著悠揚的琴聲，歌唱並微笑。
後來在新加坡的日子，巫老師和我經常碰面，我們一起演出、開會（我是巫老師加入新加坡音樂家協會的推薦人）、新年節日團拜、商討音樂會相關事宜等。平時大家都在各自的工作領域努力奮鬥，見了面就開始天馬行空地聊起來。她談論藝術很少贅語，用詞字斟句酌，極有分寸感。老師是個性情中人，喜怒雖不易形於色，但卻稜角分明。個性中透露出一種高貴的孤傲，這是用她的堅強和剛毅做底色的。她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應該有很好的家教，當然還有西洋藝術的薰陶，更飽含了她人生的所有坎坷——所有那些難與人言的歡欣與不幸，都被她壓在心靈深處，並且轉化成她藝術與生活內在的力量。
尤記得那年馬革順老師來新加坡講學，我請二位老師吃飯。兩位老師都是基督徒，因話題投機你來我往相談甚歡。而我則一邊聽著二位老師互相調侃一邊負責斟茶添菜，忙得不亦樂乎卻又樂在其中。飯桌上的言笑晏晏，交談中的妙語連珠，一切都那麼自然，一切都那麼溫暖。
這些年在新加坡的許多場音樂會上，巫老師總會演奏肖邦的“離別”，從她指尖下的音符我能夠深深體會到老人家的觸鍵音色溢湧出多少滄桑、渴望，以及無奈中所表達的別人不一定能夠感受到的生命的傲骨。
巫老師演奏的第二首樂曲通常是舒曼的“奉獻”，看著她瘦瘦的雙手在琴鍵上快速地來回交替，透過那觸鍵的力量似乎能夠感受到她的拳拳心意。老師用琴聲把她有限的力量當作無限的能量慷慨地給出去，音樂信仰匯成律動、和聲，用她的雙手編織著自己的夢想、渴望……
前日，我去靈堂悼念，在致哀時感嘆她老人家的一生由於種種原因孤身一人，耄耋之年仍始終把鋼琴當成她的情人，只有音樂相伴一路走到了終點。為此真不知該為她老人家感到悲哀還是該為她感到欣慰。藝術的生命背後是一場瘋狂的賭注，要用無限的孤獨、無盡的思念去提煉。所以音樂家有時會看起來有些孤僻和古怪，但是如果你能夠體察到音樂家的內心是多麼的豐富和不容易就能夠釋懷。音樂家們有著天真的心緒，音樂之外的世界對他們是陌生的，有時說不定會遭到一些誤解甚至被欺負，但音樂家的內心是善良的，敏感的，理解音樂家需要更深刻些，更包容些。
此刻，我猜想真正的藝術早已讓老師超脫現實生活的束縛，進入精神上的自由王國。老師用她的經歷告訴我們，雖然生活坎坷，歲月滄桑，但有音樂陪伴的人生是豐富而滿足的。因為我始終相信音樂有治癒一切的魔力。
追思會上我自彈自唱了巫老師經常在音樂會上演奏的肖邦的“離別”，以獻上我的哀思，用音樂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於她，從此不必忍受孤獨、病痛的折磨，應該也是一種解脫吧？我惋惜她還沒有來得及告別就匆匆逝去，卻又羨慕她去的那麼灑脫，再也不必理會這世間糾纏不休的愛與哀愁。沒有了明天也不必相約永遠，死有時候比活著容易。
這一筆落墨，嘆不盡所有。謹以此文，悼念離去的巫漪麗老師。我和大家一樣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告別了這位慈祥文雅、令人尊重的長者，默默祝願她老人家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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