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中的俗世冷暖——評羅偉章中篇小說《倒影》

“子女們長大之後,總歸會漸漸遠離父母的,畢竟大家都是要以自己的生活為重的。”

“如果是這樣,那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就太冷漠了。”

“不錯,但每個人漸漸都會變成這樣的。”

“生活難道總會這樣讓人失望嗎?”

“是啊,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用電影《東京物語》中的這段對白來概括羅偉章中篇小說《倒影》(《人民文學》2019年第1期)的主題,或許再合適不過了。

伴隨著現代化進程的逐步加快,中國的家庭日益單元化、分子化,幾世同堂的傳統大家族變得越來越罕見,《東京物語》中所呈現的親緣關係,正在成為中國家庭的普遍現狀;與此同時,在婚育政策、醫療條件、生活水平、思想觀念等多方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人口老齡化現象日益嚴重。當父母步入耄耋之年,誰來贍養?當老人患病住院時,誰來陪護?這些已然成為當前每一箇中國家庭必須面對的棘手難題。《倒影》所傳達和表現的,正是在這種時代症候和社會語境下產生的倫理危機與生存困境。

小說以醫院為據點,以“父親的病”為導火索,採用定向爆破的敘事方式,將子女們的內心世界逐一炸裂。從得知父親住院時的張皇失措,到病房陪護時的手忙腳亂,從選擇放棄治療時的迫不得已,到父親去世時的追悔莫及,各種複雜微妙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如銀瓶乍破一般,被和盤托出。小說中,父親突發腦溢血,正在醫院緊急搶救。正在酒桌上與朋友推杯換盞的“我”只好起身告辭,趕赴醫院。第二天早上,大哥、二哥也來到醫院。探視過後,兩人紛紛表示父親生還的希望或許不大,不如果斷放棄治療。就在大家緊鑼密鼓籌備後事之時,父親卻奇蹟般地醒了過來。然而經過一番商量,大家還是決定,放棄治療,送父親回家。辦完出院手續,“我”獨自一人坐在醫院大廳的長椅上黯然神傷……

《倒影》以看似平淡如水、波瀾不驚的敘事筆觸,講述了兒女們在醫院陪護患病父親的經過,將一場世俗的相遇凝練到對生死、道德、人性的感慨與叩問,把故事講述得沉鬱頓挫又讓人唏噓不已,到結尾時只感覺心中尚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從總體敘述風格以及作品的現實指向性層面上講,羅偉章的《倒影》與電影《東京物語》確乎存在著某些相似性。然而,就敘事基調和情感溫度而言,《倒影》卻要比《東京物語》凜冽得多,比如文中的二哥在得知父親的身體狀況後所說的話,“看樣子父親就是不死也癱。醜話說在前頭,如果爸爸變成植物人了,反正我是不會接手的”。與《東京物語》自始至終溫情脈脈不同,《倒影》的質地更加堅硬,質感更為粗糲,更能凸顯出當下現實語境中的殘酷性。

此外,在矛盾衝突的設置上,《倒影》也要比《東京物語》更加直接與強烈。在《東京物語》中,母親從病危到去世只不過一天的時間,而《倒影》所要集中呈現的恰恰是老人病而未亡的時間段中子女們承受的“相同的悲痛”,以及各自面臨的“不同的難處”。從這個意義上講,《倒影》更像是在《東京物語》的空白處展開的假設與續寫。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小說中的人物,既是父親的子女們,同時也在生活中分別扮演著父親、母親、丈夫、妻子、領導、下屬等不同的角色。每一種角色都意味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義務。如何化解各種角色之間的衝突與矛盾,讓每個人都焦頭爛額、力不從心。面對“沒有絕望,也看不到希望”的父親,放棄治療似乎成為兒女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選擇。畢竟“大家都要以自己的生活為重”,畢竟生活中“不如意的事太多”。

小說被命名為《倒影》,在我看來,作者用意或許有二:一是便於傳遞作者內心深處那份融合著悵惘、悔恨、自責、無奈等多種情緒的複雜心境。小說的最後一句寫道:“大哥說‘爸爸老了’——爸爸老了快滿十年了。”從中我們可以得知,作者是以追憶性的敘事視角來回顧那段在醫院中陪護父親的短暫而艱難的時光。由此可見,前面的整個故事都可以視為最後一句話的“倒影”。二是建構一個連接敘述者與讀者、個體與世界、虛構與真實的無聲傳感器。透過“倒影”,我們不僅能夠看到故事中各色人等的不幸遭際,同時也折射出社會大背景下每個現代人普遍面臨的生存危機與道德困境。由此,讓人不禁再次聯想到《東京物語》,導演在處理人物對話時,有意識地讓演員們直視鏡頭說話,從而為觀眾營造一種“被注視”的錯覺。“倒影”作為一種功能性隱喻,亦能產生異曲同工的藝術效果。通過“倒影”,讀者被代入到故事之中,進而跟隨敘述者的思緒,一同陷入不如意的生活之中。從這個意義上看,《倒影》不啻為當代中國版的《東京物語》。(趙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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