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讀山水文章

遠方未必有詩情

冬季的漠河,平均氣溫-32℃,天寒地凍,幾乎沒有遊客。而我,一個純粹的南方人,偏偏選擇凜冽的季節,踏雪北上,想去體會寒冷的滋味。從長春出發,經加格達奇轉車,穿越林海雪原,行程1700多公里,歷時28個小時,才抵達漠河縣城。剛下火車,我就投入了大自然酷寒的懷抱。寒風銳利,“刮”在臉上,疼痛不已。只一會兒工夫,身上的熱量就被“吸”走了,我居然還聽到鼻毛結冰的聲音,頭髮、眉毛上掛滿了“霧凇”,揹包凍得僵硬,烤雞變成了石頭,最揪心的是機械相機不聽使喚了……

在烏爾禾“魔鬼城”,40℃高溫伴著熱浪,把我“烘烤”得紅光滿面,汗滴來不及停留就蒸發了。地面溫度更高,幾乎不容停留。儘管酷熱難耐,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誘惑,讓我繼續往“城”裡衝……突然,狂風大作,強風裹挾沙粒,在無數的巖壁間穿、行、擠、撞、旋,發出種種怪叫聲,天昏地暗,出現了憧憧“鬼影”。來不及害怕,趕緊撤離,與沙暴賽跑,如同荒不擇路的“野兔”……

一進入被稱為“死亡走廊”的“咆哮西風帶”,船體就搖晃起來,身體立即做出反饋:頭暈目眩,不能站立,只能靜臥。本以為床如搖籃,安睡便可,但根本無法睡著,那種搖晃,幾乎是360°的圓周運動。這樣的折騰不是一兩個小時,而要持續30多個小時。心裡恐慌了,趕緊吃藥,但為時已晚。帶了暈船藥出來,我沒按要求吃,居然想體驗一下“咆哮西風帶”的威力,真是太天真了。時間流逝得很慢很慢,讓我細細品嚐著流遍全身的難受與後悔。不是後悔來南極,而是忽視了對海洋的敬畏……

以上這些,就是我的遠方,一個地理教師的遠方。看不到田園般的詩情,也沒有令人豔羨的浪漫,但那些浸透著深刻體驗而獲得的原始素材,卻讓我的課堂洋溢著大自然的氣息和詩意。學生們跟隨我的鏡頭,瞭解北極村人在嚴酷環境下的溫馨生活;欣賞乾旱地區風蝕地貌的壯美奇麗;領悟敬畏海洋不該是一句口號,而要認真去面對。

堅持30年,行走遠方積累素材

天地無言,它需要人類與之心有靈犀,心心相印。作為地理教師,我自詡是大自然的“戀人”,是天地的“代言人”。為了做一個優秀的“代言人”,我堅持了30年,行萬里路,讀山水文章,從未間斷過,幾乎所有節假日,我都奉獻給了遠方。

我的遠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旅遊熱點,有不少是地理學教科書上那種典型範式的所在地。比如教材中講到伊基託斯熱帶雨林氣候,於是,遠在南半球、西半球的秘魯伊基託斯熱帶雨林,成了我考察的目的地;不少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如可可西里、三江源、羌塘等,隱在離天最近的青藏高原,為了探知保護區的現狀,我不顧高原反應,去了一次又一次。我堅信,作為教師,只有豐富了自己,才能夠影響別人。

行走遠方,我期望尋求一種獨特的視角,既有專業支撐,又有自身情感和價值觀的引領。在我的鏡頭裡,冰川、河流、秘境、原始部落、文明遺存等景觀,不僅有天、地、人關係的表達,還有真、善、美溫暖的傳遞。

為了這種獨特性,出發前要做大量功課:繪製路線圖,瀏覽衛星影像,設計自然與人文相融的考察方案等,彷彿不是去旅行,而是去“科考”。旅行中,拍攝大量照片,雜亂無章的冰磧物、留著手印的牛糞、鹽鹼灘上的點點綠意,那些別人看不上的照片,在我的鏡頭裡,都是珍貴的素材。考察歸來後,整理、研究,把原始素材變為課程資源,引領學生走進美妙的地理世界,體會“人類詩意棲居的家園”的當下與未來。

去南極旅行,我準備了一年。到南極看什麼?企鵝當然要看,但企鵝的生命歷程是怎樣的?去看冰山,但南極還有冰蓋、冰架、冰川、海冰、藍冰、浮冰等,怎麼區分?南極考察路線很多,但哪一條路線最獨特且對南極環境影響最小?帶著思考去準備,可以減少考察的盲目性。真正到了南極,巡遊和登陸只有11天。在旅行中又會發現很多不知真相的素材,每天拍攝至少15個小時,每天撰寫觀察筆記。南極歸來後,整理素材,研究分析,又花了三個月時間。如此這般,一個我能說清楚的南極,一個獨一無二的遠方,就能在課堂上呈現出來了。

在課堂上,既有審美,又有憂慮。在南極海峽北端,漂浮著許多巨型桌狀冰山,有的像巨輪,有的如城堡,浩浩蕩蕩,蔚為壯觀。巨型冰山是南極半島東側的拉森冰架整體性大面積破碎、崩塌形成的,類似於多米諾骨牌式的快速崩塌。據介紹,這是在全球氣候變暖的大環境下非同尋常的解體模式。南極,遠離汙染源,但不等於不會受到影響。也許亞馬孫雨林的一場焚耕開墾活動,就會引起南極冰山的加速融化。在南極,欣賞冰雪之美的同時,會更真切地感受:南極屬於全人類,更是全人類的未來。

我力求在有限的時空裡,用自己的鏡頭和經歷,引領學生讀懂自然物語,領略自然的偉力,習得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最美的時光在路上

用行走閱讀世界,我相信,這是地理帶給我的素養和能力。在旅行中,從地理視角去認識世界,能欣賞到自然和生命的多樣性。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以及自然與心靈的契合,能喚醒對內在生命的領悟。

為探訪長江源,在平均海拔5200米的冰川穀中,我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去靠近神聖的長江之源——唐古拉山脈主峰格拉丹東。崗加曲巴冰川是格拉丹東最大的冰川,長長的冰舌蜿蜒鋪展,冰舌前方有奔騰的洪流,巨大的聲響迴盪在谷地,如同氣勢宏大的交響曲。冰川消融後形成的冰磧堤,按時間序列,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四周冰峰威風凜凜,護衛著長江源。

冰川因整體退縮明顯,讓靠近變得非常艱難。在海拔5200米之上,翻過一個10米高的冰磧堤,體力消耗相當於平原地區翻越一座丘陵。翻山越嶺,沒完沒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卻發現冰舌還遠在天邊……視覺上近在咫尺,空間上卻遙不可及,這是人與自然的距離。

在嚴酷而空闊的環境中,打動心靈的永遠是那些孤獨而堅韌的生命。輕薄如絹的綠絨蒿和亭亭玉立的藍舌飛蓬在礫石間綻放,它們靜靜地陪伴我,安慰著一位迷失方向的徒步者。而我,在人跡罕至的格拉丹東冰川穀裡,欣賞過它們燦爛的生命,它們也將永遠盛開在我的生命裡。

荒野,很少有人將其列為景觀,而我,將荒野視作永恆的遠方。荒野擁有野性之美,那是率性中隱藏的規律和蠻荒裡滲出的敬畏。荒野嚴酷,但依然有微小的植物以匍匐的姿態領受風雨。荒野,是難得的孤寂,默然於天地之間,孤寂可以化作生命的營養。梭羅說:“對於我來說,希望與未來不在草坪和耕地中,也不在城鎮中,而在那不受人類影響的、顫動著的沼澤裡。”在浮躁不安的現實裡,當我們的精神已越來越麻木的時候,或許,這樣的遠方,能幫助我們與自己久別重逢。

遠方的一切,滋養著行走的心靈,讓我成為一個淡泊從容、溫暖善意的地理教師。我期望我的學生們在學習知識的同時,也能明白,作為一個現代人,應該視野開闊、心靈開放,重視生命價值。

我的許多學生在畢業之後,會擠出時間去旅行,感知天地人和,體會旅行之於生命的意義。2008屆的一名畢業生旅行後給我寄來了明信片,他寫道:“搭了5輛車,終於從拉薩經樟木進入了尼泊爾,全程800多公里山路。在聶拉木遭遇暴風雪,在-20℃的夜晚在卡車內度過,第二天見到了雪山日出。當到達雪山另一面時,一派春意盎然。我知道,先前所有的艱辛都是值得的。所有面對死亡的修行,都是為了更好的活著。”

最美的時光在路上,一個地理教師的遠方,凝練成了《景觀·觀景》一書,這是我獻給大自然的深情。遠方,讓我們認識了大自然,同時,渺小的我們也透過遠方,望見了自己心靈的風景。遠方可以在路上,也可以在心上。或許,有了腳步的丈量,心裡的“遠方”,將沒有阻擋,無窮無盡。

(作者系江蘇省蘇州中學地理特級教師,著有《景觀·觀景》)

《中國教育報》2019年05月10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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