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奇蹟唱片行》邊看邊聽:一起聆聽絢麗的西班牙吉他《昨日》

《奇蹟唱片行》緩慢更新中

第一次看一本書這麼慢,邊看邊聽,不焦慮,慢慢地安靜地欣賞。

41-《奇蹟唱片行》邊看邊聽:一起聆聽絢麗的西班牙吉他《昨日》


D面:二〇〇九年

40.《四季》

  • 二〇〇九年。聯合國將其確定為國際天文年、國際天然纖維年、國際和解年,以及大猩猩年。此外,這一年也恰巧是亨德爾辭世二百五十週年。人們有手機、iPod、臉書、YouTube、Napster、iTunes,還有名為“重逢網”的社交網站。數字音樂的銷售量已遠遠超過CD。沃爾沃斯、淘兒唱片、普羅唱片行以及上百家獨立小型唱片行都已盡數歇業倒閉。如同先前的黑膠唱片與卡帶,CD也已式微。
  • 然而處處都是音樂。超市、商場、地鐵,酒吧、餐廳、電梯、醫院。打給銀行,在等待通話期間,她能聽見管絃樂版的《昨日》。就連在牙醫診所都能聽見音樂,有一回是巴赫,男醫生在給她補牙時放著《哥德堡變奏曲》。每次搭公交車,她都能聽見咚咚的樂聲從隔壁乘客的耳機中傳來。
  • 伊爾莎·布勞克曼在慕尼黑郊區的一家小小的利多超市購物。她要買的東西不多,只有一條麵包、幾片火腿,還有第二天的伙食。每次看見自己所需的東西那麼少,自己的購物籃與其他人巨大的推車相比顯得那麼空曠,她心裡總會一陣訝然。她穿著件綠色外套,繫著條白綠雙色的圍巾,下半身則是件飄逸的寬腿褲,腳上配了一雙精緻好鞋。長及下巴的髮絲銀黑交雜,但近來她常用母親的骨梳綰起頭髮,只是仍和過去一樣,頭髮常毫無預警地鬆散垂落。
  • 那是個料峭的秋日。雲層濃密,沒有任何想要移動的跡象。她和附近幾名居民寒暄招呼,他們都知道她的工作(小提琴老師),也知道她膝下無子,但有許多常會令她放下手邊一切趕去照料的教子、教女。人們知道她生活愜意,經濟還算寬裕。(無須問,從她精心的裝扮上就看得出來,連去利多超市她也穿著體面。)事實證明,當她將自家公寓放上市場出售時,房價相當可觀。原本貧窮寒磣的地區已變得炙手可熱。
  • 大家喜歡聽她說自己的故事,一次吐露一點。他們以為自己瞭解她,其實不然。他們永遠不可能體會她曾做過的那些決定、所有造就今日的選擇。她所離開的事物、她愛過的人,有那麼多。她維持過幾段長期的關係,但更多隻是過眼雲煙。假期的浪漫邂逅,一夜春宵,風流調情。還有段持續太久的婚外情。哦,那些高大、穿著大夾克的黑髮男子,她就是抵擋不了他們的魅力。
  • 超市大到她暈頭轉向。她一直忘記自己為什麼來這兒,本該找的熟食區沒找著,反而發現自己站在一排長長的走道前,瞪著五花八門的口腔護理產品:牙刷、漱口水、專業配方牙膏、牙線、牙籤。這時候,她聽見了。是《四季》,其中那首名為《春》的協奏曲。
  • 從揚聲器裡傳出的樂曲縹緲微弱,但伊爾莎瞬間凍結在原地。她多想聽見其中的鳥鳴。她幾乎忘了呼吸,太想念了。同時,一名滿頭狂野棕發、身材出奇高大的年輕男子大步經過,隨手抓了盒牙膏,轉眼卻和她撞個滿懷。
  • 伊爾莎從來就不曾超重過,就連她在一九八八年六月忽然返回德國,放縱自己沉溺於被母親稱為發洩暴食的那段時間也沒有;或是父親一九八九年病逝醫院,到了夏天她攜同母親前往意大利度假,每晚吃意大利麵、去教堂欣賞演奏會時也沒有。沒錯,四十歲後,她的腰腹是豐腴了些,手臂上也多了點惱人的軟趴趴的贅肉,但她仍然穿得下十號的衣物,根本不足以將任何人撞翻。不過,那名大塊頭的年輕人撞上她後卻放聲大叫,嚇得往後一跳,雙腿打結摔倒在地。
  • “怎麼了?你還好嗎?”
  •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跪在年輕人身邊的。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個倒地的巨人,兩手貼在身側,腳尖筆直朝天。
  • 伊爾莎有什麼反應呢?在利多超市裡聽見維瓦爾第、身旁排列著琳琅滿目的專業美白牙膏和含氟雙色牙膏、愣愣地看著一個頭發亂到可以藏東西的年輕男子,這時的她有什麼反應?
  • 淚水奪眶而出。
  • “老天,”他說,“對不起,我撞傷你了嗎?”
  • 年輕人坐了起來。
  • “沒有,我沒事。只是你——我沒事,真的。”
  • 她伸出手想扶他起來。但他誤以為是她需要幫助,於是匆匆跪地站起,俯身攙扶她起立。
  • 她想起二十一年前的那片湖,月光灑落水面,宛如無數針尖隨波輕輕地盪漾。與此同時,維瓦爾第的鳥兒自利多超市的貨架間俯衝而下——
  • “你還好嗎?”他問。
  • “很好。”她努力冷靜下來,“你呢?”
  • “我也沒事。”他笑了起來,“那就這樣吧,再見。”
  • 她看著他搖搖晃晃朝走道盡頭走去。
  •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這種情況依舊不時出現。她會看見弗蘭克站在一扇門內,等待正確的時機走出來,說:“啊,找到你了,你好嗎?”她有時會看見他踩著沉重的腳步穿過巷弄、轉過街角,又或者只是個高大寬肩的身影在餐館裡啜飲著茶。當她注視玻璃窗時,他的倒影就會這麼出現,在她身旁閃耀生輝。又或者她過馬路時,會忽然相信——不,是明確知道——他也和她一樣,正在穿過某條馬路。有時他已娶妻;有時他已生子;有一次他開車跟在她身後;有一次他出現在擁擠派對的另一頭,只是滿懷希望地注視著她,她不得不為那目光屏息。但若她上前,他就會退開,因為,毫無疑問,那不是他,而是其他的男人,而這讓她像被掏空般,茫茫然什麼也不剩。弗蘭克彷彿陰魂不散的幽影,即便不在視線中央,也在眼角餘光處徘徊不去。但她從未告訴任何人。有什麼好說的呢?他是她的骨、她的血,她貼膚收藏的秘密。一直都是,不曾改變。
  • 畢竟,不管怎麼說,她都不是唯一將自己內心封閉深鎖的異數。她有幾個女性朋友——婚姻岌岌可危、小孩上了大學,都發現自己所需並不存在於現在或是未來,而是遺留在某一段曾經。有些朋友通過“重逢網”聯絡上大學時期的老同學,有些人用臉書。其中一人近來開始和她的初戀男友約會,而她打從青少年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還有一人在考慮要不要搬回故鄉。
  • “你好。”
  • 收銀臺後的女孩很親切。伊爾莎搬至母親的公寓尚不滿一年,但每次都是排她的櫃檯結賬,就算隊伍比其他櫃檯長也一樣。女孩一定還不滿十八歲,戴著鼻環,伊爾莎見了總會莫名一陣感傷。但她每次幫客人裝袋時都一定會說些令人開心的話,一點小小的鼓勵,像是“哦,這看起來好好吃”,或是“這我也想試試”,讓大家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超市架上的選擇充滿信心。
  • 伊爾莎想將買好的物品裝進袋子,但十指僵硬——天氣讓情況雪上加霜——而且她滿腦子都是弗蘭克,以至於收得一團糟。
  • “都是天氣的關係,”收銀少女說,“每到這時節,大家就好像做什麼都不順利。”她朝伊爾莎的購物籃瞥了一眼,“您自己住,對嗎?”
  • “我一年前搬回來照顧母親。她四個月前過世了。”
  • “太不幸了。”
  • “是啊。我很想她。”不過最難熬的部分,是握著她的手,而她兩眼凝望你,卻認不出你是誰。那就像一場活生生的死亡,感覺比母親只是看著她然後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還要茫然和漫長,永無止境的漫長。然而,要是真有這麼容易就好了,只要說是因為想念母親,就這樣。但說實話,她從未感到如此孤單與寂寞。有時候,她幾乎半個字也沒說,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在最後那段日子裡,儘管除了偶爾的呻吟和幾聲無來由的歡欣笑聲外,母親和她也沒什麼交談,但起碼有護士或來探病的其他人可以說說話。而如今,她失了依怙,只感到一種異樣的暴露和英勇,好像被人徵召至火線最前頭。
  • 那名好女孩又接著問:“你養狗了嗎?”
  • “養什麼?”
  • “養狗很有幫助的。”
  • 伊爾莎說沒有,她沒有養狗。她將一顆洋蔥與半品脫牛奶裝進袋子,隨後又放上一棵萵苣。
  • “有些像你這樣的人會養狗,讓自己有事做。”
  • “我五十一歲了。”伊爾莎說。
  • “是啊。”女孩搭腔,彷彿沒聽見伊爾莎的話,自顧自地說起什麼獅子狗還是貴賓犬,“更好的是,你現在還可以找只混種犬,一條有獅子狗也有貴賓犬血統的狗。它們可愛死了,那些小狗會坐在你腿上,你也可以在網絡上給它們買衣服,像小外套、小帽子之類。還可以將它拎在包裡帶去公園,認識認識其他也養小狗的主人。”能出去走走是好事。這一切都是從一名穿著鼻環的甜美少女口中說出的。但她看起來可不像曾在這幾個月內走出戶外,更不用說將一條混種小狗拎在包裡帶去公園了。
  • “但我不想去公園,”伊爾莎說,“也不想養狗。”她又看見他了,方才被她撞倒的那個大塊頭青年。他站在隔壁的收銀臺,挖著口袋東翻西找,看有沒有銅板能付牙膏錢。看見伊爾莎,他咧嘴一笑,揮了揮手,然後便搖搖晃晃地走至入口,一名穿著迷你裙的年輕女子正在那兒等著他。伊爾莎猜想他應該是和女朋友說了先前的意外,因為她舉起手撫了撫他的髮絲,並親了他的額頭。那個動作微不足道,卻如此溫柔、如此親暱。即便人潮洶湧,即便眼前蒙上了布,她也同樣能找到他的行蹤。
  • “冷藏肉要另外裝一袋嗎?”
  • 少女等待伊爾莎回應,其他人也在等——後方一對穿著同款羽絨外套的夫婦,以及隔壁櫃檯一個自己緩緩裝袋的老翁。這就是她的未來嗎?孤零零的購物籃、幾棵萵苣、單人份的食材?
  • “我得回去一趟。”
  • “回去?”少女說,“您落了什麼嗎?”她按下通話器按鈕請求協助。
  • “英國。”伊爾莎·布勞克曼對著隊伍宣佈,“我現在就得回英國。”
  • 一旦做了決定,事情似乎就很簡單,直截了當、稀鬆平常,容易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拖了二十一年才這麼做。但她還是忘了,現在幾乎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只要起了個念頭——無論是氣憤的、貪戀的、開心的、褻瀆的,什麼都好——立刻就能實現,甚至連細想都不用,輕輕鬆鬆便可達成。下一個念頭,謝謝。
  • 她上網買好機票,辦理登機手續,選好座位,換好登機牌。她把要帶的東西扔進滾輪行李箱。下定決心後,她就迫不及待想盡早出發。要應付四個晚上和英國的雨天,這些應該足夠。她發了電子郵件給幾個朋友,要他們別擔心,她只是要外出幾天。隨後翻開日誌,聯絡這周要上課的學生,把同樣的話又說一遍,並補上自己最誠摯的道歉。兩戶鄰居的門她都敲了,但無人回應,於是她分別留了張字條——公事需要,外出幾日,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伊爾莎·布勞克曼。之後又補了句她是原屋主的女兒,以免他們忘了。
  • 到了六點,她已經在前往英國的飛機上。九點半,她開著租來的車,駛過一條條環城道路與一座座停機坪般的倉庫,還有一座大如丘陵的垃圾掩埋場。海鷗成群,碼頭區矗立著雄偉的玻璃高塔。
  • 這一切她都不認得。
  • “請問是什麼特殊日子嗎?”櫃檯前的女接待員問。
  • “什麼?”
  • 接待員又說了一遍,但並非用德語或其他任何一種歐洲語言,只是說得更大聲也更慢些,彷彿伊爾莎並非站在櫃檯前,而是站在酒店大廳另一頭水瀑流動的裝飾牆旁。
  • 伊爾莎已抵達英國,但還需要點時間才能喚醒她的英語。此外,她一直在想弗蘭克會不會像變魔術一樣忽然出現。她的心像被牽繩操縱般猛烈跳動,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任何人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半句話來。
  • 接待人員第三次詢問她入住酒店是不是因為什麼特殊節日。
  • “什麼樣的特殊節日?”
  • 接待人員查看計算機屏幕。她頸間繫著條藍色領巾,顯示自己並非只是從街上閒晃進來的尋常人,而是一名領有全薪,能幫助客人解決各種疑難問題的工作人員。
  • 她將選項唸了一遍。
  • 詢問伊爾莎是來慶祝:一、生日;二、結婚週年;三、蜜月;還是四、因公出差。伊爾莎致歉,表示自己只是來找人的。“如果是其他原因,價格會有所不同嗎?”她問。接待員再次查看屏幕。
  • 酒店提供有:生日項目——免費贈送氫氣球,結婚週年與蜜月則有婚禮項目可選擇——提供花瓣以及小瓶普羅塞克氣泡酒,以及特別為成熟女性打造的商務與水療項目,沒有氣球,也沒有花瓣,但有小瓶氣泡酒,也可換成瓶裝氣泡水,並可免費使用酒店的健身房。
  • 伊爾莎向她要了間有景觀的雙人房:“四個晚上,謝謝。”
  • “請問需要升級嗎?”
  • 此時正值淡季,接待員表示酒店可以提供一間擁有兩張雙人床以及小客廳的全景行政套房。伊爾莎說好,她已經好幾年沒給自己好好放個假了。
  • 從房內的窗戶望出去,幾乎能將整座城市盡收眼底。不可勝數的微小燈火在她腳下顫抖、閃爍、移動。今晚的夜空毫無特別,空蕩冷清,隱隱透著股橘色光暈,與人世相比是如此蒼白乏味。
  • 這間行政套房和她母親的公寓一樣大。兩張雙人床大到她就算橫躺也不會超出邊緣,獨立的小客廳足以容納一個普通家庭。浴室裡淋浴設備一應俱全,如果她需要,還可以熨燙長褲。她將衣物掛進衣櫃,拿出盥洗用品,幾乎沒佔去任何空間。她檢查手機,發現已有兩封來自女朋友的興奮短信:“你跑哪兒去了?”“怎麼回事啊,伊爾莎?”之後,她在餐廳點了份遲來的晚餐——周遭都是獨自用餐的客人,大多是男性。但看著眼前的食物,即便只是一碗湯,她還是發現自己毫無食慾。
  • 空氣中有種她說不上來的熟悉氣味。直到走進玻璃電梯,她才恍然察覺。
  • 是洋蔥和奶酪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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