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沒有終結,玫瑰沒有眼淚——致張炬和張永光

搖滾沒有終結,玫瑰沒有眼淚——致張炬和張永光

搖滾沒有終結,玫瑰沒有眼淚——致張炬和張永光

什麼是生活? 生活,就是在你的生命中,無論發生了多麼殘酷而情分喪盡的事情,你都得不動聲色地走下去。好比面對死亡,無論我們多麼痛徹心扉,從來都只能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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炬和永光,是搖滾音樂人張炬和鼓三兒張永光。再寫他們,是因為老狼在《我是歌手》總決賽上,召集了一幫當年經典的搖滾音樂人重新聚首,唱了《禮物》這首歌。

他們人到中年,身材不如當年健碩,嗓音也不比當初清亮。可令人感動的是,在各自經歷了更多世事與冷暖後的這次重聚,比賽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對一個純粹的時代,以及那個時代中純粹的人,一次集體的追憶。

時間往前追溯。十四年前,許巍、汪峰、張楚以及更多搖滾音樂人,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錄下了一首《禮物》,以此紀念張炬逝世十週年。

那個視頻我看過很多次,熱血沸騰。

我看到尚還年輕的搖滾青年為愛歌唱,看到那個不可一世的鼓王,在裡面敲打著強勁的鼓點。意氣風發。令人恍惚的是,九年之後,為紀念別人而奉獻音樂的鼓三兒,竟也成為了被我們紀念的人。

世事之無常,說不出的悲愴。

看看時間,凌晨一點。

我放棄了給姜昕打個電話的念頭。

倒了杯烈酒。獨樂不如眾樂,但疼痛這件事,還是不要牽扯太多人的好。夜深成一個黑洞,就著一杯伏特加,我獨自一人,在那個洞裡沉潛了好久。

次日中午,驕陽之下,我跟姜昕通了電話

沒說幾句我就脆弱了。有點突然,有點像個對死亡還很陌生的孩子。我想跟姜昕說,說我看那個視頻,三哥還那麼年輕,那麼有激情,他本來是緬懷別人,怎麼突然他就被人緬懷了......

但剛開口,我就哽咽了。姜昕明白我,安慰我說,寶貝別哭了,對於逝去的人我們無能為力,我們只能去把握現在還能感受的美好。

提前經過黑夜的人,比我強大。

摇滚没有终结,玫瑰没有眼泪——致张炬和张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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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昕和三哥,可以說,是我的青春裡對我影響較大的人。

大概二〇〇二年吧,我還年輕到價值觀尚未成形,因為志趣相投,和姜昕一見如故,交成好友。當時她正和三哥戀愛。可以說,他們見證了我的成長,我見證了他們的愛情。從開始到結局。

三哥比姜昕年紀大一些,姜昕比我年紀大一些,但回憶起來,那時候我們都是年輕人。年輕得像是春天的風,只想為美好負責,從來不去想未來會發生什麼。就那樣裹挾著美好往前走,不用費力也無須討好什麼地高興著。

那時候他們住鼓樓,我住雍和宮,離得近,就總是在一起。

三哥是個非常熱情的人。常常有朋友到他家,一聊就是夜暮清晨,晚了他就執意挽留,別走了,就在這睡吧。他家的那張藍色大沙發,收留過許多人。對那個沙發的質地和氣味,至今我都記得清楚。

那時候一起玩的,基本都是些搖滾圈的典型性人物。

一個美好小分隊,在自己的舞臺,演著自己的戲,不需要與外部世界有太多的交叉。

世界的功能對我們來說非常有限。餓了出去吃飯,之後買些菸酒零食帶回家。他們家,常年亮著幾盞昏黃的小燈,常年走動著一幫音樂圈兒的朋友,自給自足著。精神的營養,夠我們用了。

三哥有他自己的朋友圈子,他喜歡跟那些更老的搖滾音樂人在一起。他們還喜歡聊些政治、戰爭、男人之間的話題。我和姜昕不愛聽,就單獨出去玩。

我們一起吃飯、游泳、織圍巾、寫小說。看看演出,見見朋友。那時候我們經常在雍和大廈游泳。游完泳出來,我倆就坐在安定河邊,吹著夏天的風,聽姜昕給我講他們早期搖滾圈兒的一些事兒。他們的純粹,他們的愛情,他們的青春歲月。

迴避不了地,就會講到三哥。

姜昕說三哥跟她之前交過的所有男朋友都不一樣,他沒有大長頭髮,熱愛生活,也不要求她洗衣做飯生孩子。只有一點是嚴肅的,他不止一次地跟姜昕說,我希望你能做好音樂,做好你自己。

事實上,我看到的也是這樣。三哥心細,也較真兒。在音樂上對姜昕形同師長,生活中,他像是個操心的父親。走在路上有個水坑,他會提醒姜昕,姜昕吃飯太快了,他也會提醒姜昕。他們去郊外,姜昕喜歡河對岸的花,為了不弄溼她的鞋,三哥會揹著她蹚過那條河。年過半百的兩個人,依然會為採一朵花去認真地浪漫。

我看到他們的類似細節,數不勝數,並常常為他們的日常浪漫感動。我說,你們倆的愛情,是我的終極理想,是我的夢。

日子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回想起來,那些年月,是我截至目前的人生中,比較快樂的年月。他們後來搬到順義,我們之間的走動不再那麼頻繁,但也比一般朋友要頻繁得多。

搬到順義的他們,似乎更享受生活。一座帶花園的房子。花園裡有玉蘭和丁香。兩隻肥貓為伴。房間裡到處都是軟軟的毯子和墊子,依然常年亮著幾盞昏黃的燈。一切都是溫暖的味道。

我一去,就賴著不想走,餓了在他們家吃,困了在他們家睡。

我和姜昕比較隨意,沒什麼顧忌。三哥是個講究的人,總覺得我年紀小,會特意照顧我,有時客氣得讓我不適應。這樣有營養的友情以及浪漫的生活方式,在這個時代,我覺得是極大的富足。

這種浪漫,直到一個早晨,從我接到一條微信開始,一切戛然結束。在所有那些我以他們為愛情榜樣的日子裡,從來沒有想象過,有一天,我的夢是以這樣的方式碎掉的。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個早晨。平安夜次日的那個早晨。大概十點多鐘,我正準備出門,突然收到張楚的微信。他問我:姜昕怎麼樣? 我以為只是張楚的日常問候,也只是日常地回了一句:她很好呀,深居簡出,比我們都逍遙呢。

然後張楚的回覆,讓我完全蒙了。

內容只有五個字:三哥去世了。

我不相信。我是不可能相信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我開始在房間裡打轉,因為過度的衝擊導致大腦一片空白。等我慢慢恢復知覺,身體裡有一股強烈的內力在排斥這個消息。我開始撥打姜昕的電話,沒人接。這種聯繫的斷裂,加上跟其他幾個朋友確認,讓我開始恐慌,這也許是真的了。可是怎麼可能?憑什麼?為什麼?成千上萬個問號,把我的腦子糊成了一團。

就在幾天前,我們還在一起吃飯,是三哥特意為我安排的一個局。熱心的三哥想要介紹我和一個音樂人認識,特意去城裡接了我,特意定了餐廳,不吃海鮮的他還特意定了螃蟹。搞得很隆重的樣子,一點都不搖滾。

吃完飯,他張羅著去他家喝酒。一如往常地熱情,拿出珍藏的紅酒讓我們品嚐。一會兒又去調試燈光,問我們是這樣好些,還是那樣好些。他永遠熱情地張羅著一切,有著大人的溫暖又像個保持好奇的孩子。聊到夜深,他又開車送我返回城裡,一直送我到家門口。

我下車後和他揮手作別,卻沒想到那是我見三哥的最後一眼。

這樣一個熱情又熱騰騰的生命,突然就告訴你沒了,誰能接受?

摇滚没有终结,玫瑰没有眼泪——致张炬和张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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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和張楚趕到姜昕家裡的時候,房間裡擠滿了人。

我進門就問,什麼原因?

姜昕說,抑鬱症。

我一下子癱在了椅子上。

如果不是三哥決絕,那麼只能說抑鬱症是個魔鬼。

姜昕不過出門兩小時的時間,再回到家,與三哥已是陰陽兩隔。

二〇一四年的平安夜,我們所有人體驗了前所未有的不平安。

我尚且還未經歷過人生大的苦難,對於過度殘忍的事情,我不願相信也無法接受。

然而這就是生活。美好是真的,殘酷也是真的。我們在兩者之間目瞪口呆,從前無能為力,往後也同樣無能為力。

三哥遺體告別那天,我哭到完全失控。

火化前,我俯到棺材前去看三哥,很想看看他最後的樣子,可怎麼都看不清楚。眼淚一直糊住眼睛,我拼命地擦,怎麼都擦不盡。

三哥即將被推進火化爐時,所有的親人朋友跟他做最後的告別,泣聲一片。而這之中,即便大家早已學會了剋制,但還是有一些老的搖滾人,在三哥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情緒失控,捶胸頓足,高聲叫著三哥的名字。

而對於還沒有真正見識過生死的、敏感又脆弱的我,在那一刻感覺身體在搖晃。張楚站在旁邊扶住了我,似乎是安慰我,也安慰自己地說了一句話。他說,我沒有因此而恐懼,反而更加認識了什麼是生活。

什麼是生活? 生活,就是在你的生命中,無論發生了多麼殘酷而情分喪盡的事情,你都得不動聲色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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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昕在她的小說《長髮飛揚的日子》裡,詳細地寫過張炬去世的情境。看得我陣陣戰慄。她當時經歷的場景與感受,與十年後我經歷三哥去世時的場景與感受,那麼地相似。

人間無事不是一個輪迴。

這是姜昕在書中的一段原文。

炬炬被兩個面無表情的人推向了那個冰冷的地方——太平間,所有的人都固執地跟隨著,那條長長的晦暗的走廊,成了他愛著也深愛著他的人們陪伴他一起走過的最後一段路......

走廊的盡頭要經過一小段露天,才能到達炬炬將被送去的地方,走 在前邊的是炬炬生前的幾個最好的朋友,丁武、郭大煒、大壞、沖沖......紛紛脫掉外衣為他遮雨,雨沒能打溼他,可是眼淚卻更加稠密地滾落下來。在他們心中,那一刻將要面對的,該是怎樣撕扯人心的別離啊......

看不見炬炬了,人群卻仍不肯散去,大家不管不顧守候著。那是週末裡一個喪失歡笑的聚會,生命裡一個另一樣的不眠長夜。

九九五年的他們,像曾經青春裡的我們一樣年輕。難以想象這群純粹的熱愛著音樂的人,黑夜白晝玩在一起的人,還不太懂得怎樣去釋懷死亡的人,是如何承受這樣突如其來的噩耗。

當時大家正在一起喝酒,只是因為張炬中途要去給女友璐璐送一個禮物,卻遭遇車禍,就此一別,陰陽兩隔。被留在世上的人,經年不能回神。

時間來不及更久,我就從一個聽著死亡故事的人,變成了一個經歷死亡故事的人。

這種輪迴,讓人心頭髮狠。

張炬之前說,掌紋烙著宿命。不能釋懷的事,大抵,也只好歸為宿命。

又是一年新春。回憶起這些的我和姜昕,在春天的驕陽之下,硬著頭皮相互鼓勵,彼此慰藉。

陽光還照耀著我們,我們還能感知春天的花開,聽起來是種幸運,可是作為深愛著逝者的人,會怎樣地卡在悲傷與美好交互的命運之網中,有多少時刻,我們都因為無力而動彈不得。那一次,我們的嘆息與沉默,比任何一次都要多。

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說什麼都消解不了無力感。

面對死亡,無論我們多麼痛徹心扉,從來都只能束手無策。

摇滚没有终结,玫瑰没有眼泪——致张炬和张永光

(姜昕在《長髮飛揚的日子》發佈會,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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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搖滾樂還活著,張炬這個名字都無法不被紀念。

只要搖滾樂還活著,張永光這個名字都無法不被紀念。

兩個同是張姓之人,兩個為世人留下音樂光亮的搖滾英雄,似乎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分別以不同的方式與我們做了告別。他們的音樂,留在了永恆之中。

兩個時代的兩個搖滾英雄的隕落,一個因為意外的車禍,一個因為不堪人間油膩,形式不同,但結局的殊途同歸,給與之相關的人,帶來了難以釋懷的影響與思念。

三哥這種主動的謝幕方式,讓人更加心痛。

三哥去世後,有個媒體到我家採訪,想要從朋友的角度,瞭解一些他生前的事情。

交流並不平靜。

結尾時我說:“這些藝術家,他們最終走向毀滅,不完全是負向的。只有他們自己清楚自己內心的激情與豐盛,而現實對他們誤解得一塌糊塗,油膩的人間解決不了他們的純粹和清潔。徹骨地孤獨,只能選擇離開。”

這種對毀滅的迷戀,從某種角度上說,其實是對尊嚴的保全。

我當然不是鼓勵毀滅,我理解任何一種生命的選擇。我當然是鼓勵活,要好好地活,真實地活,豐盛地活。無論發生了什麼,這世界總有值得我們活下去的理由。

死是終會到來的盛宴,這件事上,不必急於求成。

斯人已逝,精神永恆。時間留下了美麗和一片狼藉,慶幸我們還有愛有夢,還有能力回憶和感動。

那天和姜昕通話的最後,她說她剛才讀到一句話——我要忘記曾經枝繁葉茂的自己,就像忘記你。不是真的忘記,是選擇把它們放在心底的某處,細心封存。在前行的路上,想念之時,取出來想一想,念一念,當作永恆的陪伴。

聽姜昕說,張炬生前最喜歡Bon Jovi(邦·喬維)的那首Never Say Goodbye (《永遠不說再見》),每次聽,他至少要放十遍。別人問為什麼,他說,他喜歡歌詞裡那句,永遠不說再見。

嗯,我們的搖滾英雄們,永遠不說再見。

永遠不說再見,只是換一種方式感念。

王晴

作家,編劇。崇尚美好主義,熱衷探索人性。

被圈中好友稱作碩果僅存的文藝青年活化石,被她的擁躉譽為像刀光也像月光的奇女子。代表作《別了,我的文藝女青年》等。

愛音樂、愛世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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