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棟天講述:我的父親關正明,我的母親李薔華

父親是我母親的第二個男人

我的父親關正明是武漢京劇團老生演員,母親李薔華是程派京劇演員。他們都是有很高藝術天分的人,成名都很早。我母親14歲就自己挑班唱戲,養活一個戲班子。我父親是“正字輩”的佼佼者,15歲就跟顧正秋拍了電影《古中國之歌》。50年代初,我父母親都進入了武漢京劇團。但是我父親並不是我母親的第一個男人,我媽一輩子有三個男人:丁存坤、我父親關正明和俞振飛大師。

關棟天講述:我的父親關正明,我的母親李薔華

關棟天

丁存坤是票友,京劇愛好者,也是當時所謂的上海小開,家裡面有錢,1949年他去了香港,在香港票界也是相當有威望。據我媽講,她跟丁存坤在一塊之後,丁存坤就不讓她再出去唱戲了,因為不愁錢花嘛。但是我媽愛戲啊,是要唱戲的人,不讓她唱戲那哪行啊!後來就分開了。


關棟天講述:我的父親關正明,我的母親李薔華

我爸唱戲是因為小時候家裡窮,就送到上海戲曲學校,他是那所學校裡迄今為止最優秀的老生。我爸以前的名字叫關寶永,後來進了“正”字輩,改名叫關正明。

我爸人聰明,脾氣比較倔,我跟他的脾氣比較像—比他稍微圓滑一點吧。我爸一輩子除了唱傳統戲,就是搞原創劇目,無論是現代題材的還是歷史題材的,估計他有三十多出戲,這在那個年代是很少有的。他是一個不墨守陳規的人,所有的老戲的唱腔,到他嘴裡唱出來都跟別人不一樣,他有極其強烈的個人色彩,對於行腔吐字非常講究,我在這方面受了他很大的影響。

我媽和丁存坤有一個孩子,就是我大姐,和我爸有兩個孩子:我二姐和我,我是母親唯一的兒子。我小時候他們都沒時間管我,演出任務重,當然收入也高,記得那時候他們倆人加起來一個月有兩千多塊錢,當時普通工人也就幾十塊錢養一大家子。但是我父母從來不慣著我,家教極嚴,有很多規矩,在我印象中從沒和大人一起吃過飯,都是在一邊的小桌子上幾個孩子一塊吃,吃完了乖乖到邊上寫作業去。我小時候沒穿過新衣服,都是撿我姐姐的衣服穿,直到上小學。

因為苦悶,父親教我唱戲了

我父母親都是非常仗義、樂善好施的人,有些細節是我後來聽別人說的,也有些是我自己有印象的。

那時候坐三輪車,每次兩三毛的車錢總會多給一毛兩毛,從來都這樣。夏天天熱,買哈密瓜拿到後臺,後臺有一個大木盆,裡面擱上幾塊冰,把瓜擱冰上面。演完了要走了,把瓜切一半,一半拿走,一半給搞服裝的幾位師傅。武漢京劇團跟我父母同輩的這批演員,除了角兒以外,沒受過我父母親幫助的幾乎沒有,這些幫助,有些是在生活上,有些是在藝術上。

文化大革命我父母都吃了非常大的苦頭,從精神上到肉體上都飽受摧殘。我爸因為有個改唱腔的個性,文革時把《紅燈記》裡“提籃小賣拾煤渣”那一出以及其他戲的唱腔給改了,被人說是篡改革命樣板戲,每天吃耳刮子什麼的是家常便飯,前後被打斷過七根肋骨。


關棟天講述:我的父親關正明,我的母親李薔華

我父母當年沒想過要教我唱戲,但我從小是在後臺長大的,在後臺長大的孩子懂規矩,刀槍把子不隨便亂動的,行頭絕對不隨便亂碰的。後來我學戲應該說是無心插柳,倒也跟文革有點關係。

1971年,我父母從牛棚回家,但不代表政治上解放了,所以不能上臺,只能看著別人去演戲,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苦悶的。我記得一個冬夜,我在廚房裡坐在小凳子上洗腳,我爸坐在對面,忽然說:“我唱兩句你聽聽?”我說好啊。他唱的是《朔風吹》(那時不能唱傳統戲,只能唱樣板戲),唱了兩遍,完了問我:“有什麼不同嗎?”我說:“沒什麼不同啊!”他說:“那我再唱給你聽。”再唱兩遍,問:有什麼不同嗎?我還是不知道。他說:“我跟你說吧,我第一遍是‘水’著唱的,第二遍是非常講究著唱的。”

從那天晚上開始,父親就一點點教我唱戲了。他也沒有指望我能以唱戲作為職業,其實是他實在沒有地方去唱戲,比較苦悶,拿我當小聽眾了。那時候學校不上課,我也無事可做,誰知道後來越學興趣就越大,我父親也覺得這孩子還行。

我從心底裡感激父親,他給我打下了特別好的基礎。後來人家說200多年來京劇界關棟天是一個異數,從來不用吊嗓子,拿起來就唱。可他們不知道我小時候用了多大的功,父親給我打下多好的基礎。

1974年我做了知青,1977年我回武漢做工人,後來考進了武漢京劇院。其實我唱戲、做專業演員最原始的動力是為了證明給大家看:關正明、李薔華的兒子是好樣的。文

1978年文革結束,日子好了,我爸和我媽卻過不到一塊了。他們離婚是我陪著去的,特別痛苦,但我知道是沒有辦法挽回的。當時我二姐判給我父親,我判給母親。後來母親問我:“我要到上海去了,你們誰跟我走?”那年我22歲了,我說從唱戲的角度我還是願意跟我父親一起。我姐姐愛穿著打扮、愛漂亮,比較嚮往大都市,那就讓姐姐跟媽走吧。決定了之後我嚎啕大哭了一個晚上,為家庭的離散,為自己的前途。

我父親去世的前兩年,跟我談起過與我母親的這段,講得比較委婉,總之就是覺得當時處理得比較草率,自己也有做得不到的地方,我聽了非常感動。

我比同一輩的演員幸福得多

很多人看臺上的關棟天,嗬,真是個角兒!我自個兒心裡明白,跟我父親差遠了。

1981年11月25日,我在上海演出《打金磚》,一炮而紅。我本身是沒有武戲基礎的,15歲學戲,腰腿都硬了。但是當年看了《打金磚》這出戏後我想學,我父親就去跟譚元壽老師說了,譚元壽老師滿口答應,願意傾囊相援。所以我才學了這出戏,我才能紅。

雖然我紅了,但只要是我父親看我的戲,他都會拎個小本兒邊看邊記,散戲後就跟我說在他的眼裡我永遠有提高的空間。這點我比同一輩的演員幸福得多,因為我們這批演員裡,父母親都是幹這個的不多,我父母親本身又都是角兒,造詣深厚,而且有他們自己的觀點。所以後來跟周立波合作,我也是每次都這樣跟他說戲的,剛開始他聽得進,也改,可後來……我錯了。


關棟天講述:我的父親關正明,我的母親李薔華

話說回來。有一次我在江蘇演《打金磚》,最後一場又要翻又要摔,翻完了唱,唱完了摔,一個倒扎虎沒完成好,蹭了眉心。那時我們演出就住在後臺,大熱天的,演完後臉上有淚水、有汗水,我跟父親說要不我不唱了,唱得有點膽怯了,畢竟我沒有那麼好的功底。我父親沒有二話:“不行,必須得唱!”當時傷口那個疼啊,心裡更是委屈啊。1983年在鹽城演出,我不知道吃什麼吃壞了,腹瀉,一天跑廁所跑了十三趟。晚上演《群·借·華》,我的《華容道》,我父親前魯肅後孔明。演關老爺的時候,我站桌子上腿直髮抖,一邊站一邊抖,可是不能回戲,必須得唱—父親對我的要求嚴格得不得了。

1984年,我從武漢京劇院調到了上海京劇院。那時候,我母親已經嫁給了崑曲大師俞振飛。母親和俞老的那段婚姻當時很多人不理解,甚至於歪曲,那是對我媽不瞭解,我媽是見過大世面、見過大錢的。

我媽對俞老的照顧無微不至。為了俞老,她調到上海戲劇學校做老師,不唱戲了,一門心思服侍老先生。老先生的吃穿用是非常講究的,喝雞湯是要擱火腿的,吃蛋炒飯是要沾果醬的,吃肉粽子要蘸白糖的,晚上是要用很燙的水燙腳的。後來我也想過,如果我媽拿這種態度去對待我爸,兩個人最後何至於勞燕分飛……但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認識了不少名角,看到了不少好戲。

京劇以前是大眾藝術,現在變成了小眾藝術。這兩年裡,年輕人聽崑曲逐漸成了一種時尚,聽京劇的依然不多。從藝術價值上講,我個人認為:京劇比崑曲更開放、更包容、更會吸收。京劇融匯了其他地方戲曲很多的長處,以前的京劇跟現在是不一樣的,傳統的京劇—哪怕是在上個世紀二三四十年代的京劇—跟現在都不一樣了,同樣的劇目在舞臺、穿著、打扮、表演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


關棟天講述:我的父親關正明,我的母親李薔華

京劇是一個需要有傳承的藝術,但是現在在傳承上面臨很大問題。以前父母親常跟我說:你要是想進步,必須跟好角兒在一塊兒演出,跟他們演一場比你自己演十場都管用。文革以後還健在的京劇藝術家我幾乎全見著了,還跟很多著名藝術家同臺演出過。

其實現在的孩子有很多自身條件很不錯,腰腿啊、長相啊、個頭啊、嗓音啊,都好。他們缺的是什麼?沒見過“好”角兒,如果連什麼是“好”的都沒見過,又怎麼知道它“好”,它“好”在哪裡?那怎麼傳承?拿什麼去傳承?但這不怪他們呀!儘管有各種資料,但沒法完整地展現前輩們的神韻,更何況太多的前輩們都沒留下資料,太可惜了。現在應該大幅度提高從業人員的工作和生活待遇,

讓他們有自尊,有自信,多學多練多演,趁有些老師還教得動,趕緊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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