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提起的「綠巨人浩克」

前段時間,美國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

在提到時下最受歡迎的好萊塢系列電影——漫威電影時,直言道:

“我嘗試過了你知道嗎,但那根本不是電影,說實話,我能想到的最接近它們的主題公園”。

無人提起的「綠巨人浩克」

此話一出,引起一大批漫威粉的不適。

其言偏頗與否,客觀來看,要立足於具體的語境,不能一概而論。

而近期推出其最新電影《雙子殺手》的李安,也曾拍過一部漫威漫畫改編電影,《綠巨人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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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好奇的是,不知斯科塞斯是否嘗試看過這部李安在2003年導演的漫威電影。

如果看過,又會作何評價,是否依然將其劃入“主題公園”之列?

這兩位同樣在紐約大學學習過電影,之前還同臺討論電影技術未來的導演,對電影的藝術性或商業性,甚至是電影的本體論,顯然有各自不盡相同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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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幾乎可以斷定的是,斯科塞斯絕對不會把李安的《綠巨人浩克》劃出其所理解的“電影”的範圍之外。

我們也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理解:

斯科塞斯並不是排斥用科技去創造電影奇觀,而是在奇觀背後,電影還應該存在其作為藝術的某些沉澱,它才最終決定了電影的深度與廣度。

就像在詩歌中,“述異”(製造奇異物象或事件的印象)之後,還需要“告解”(表現思想或表達情感)。

斯科塞斯可能覺得漫威電影缺乏後者,而只剩下“主題公園”式的視覺印象,就電影藝術的狹義層面來說,或許不算“完整的電影”(原話是cinema)。

斯科塞斯在2011年就用3D技術拍攝其電影《雨果》,還曾表示自己想把《憤怒的公牛》(1980年)之後的所有影片都拍成3D電影,包括

《飛行家》(2004年)、《無間行者》(2006年)等奧斯卡獲獎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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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今年的新片《愛爾蘭人》也藉助電腦特效,讓年過七十的羅伯特·德尼羅分別以20歲、40歲、60歲等不同的年齡出現在銀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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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李安在《雙子殺手》中,讓20多歲的克隆人Junior(威爾·史密斯 飾)追殺50多歲的自己有某些微妙的相似之處。

而用科技去追求與探索電影的更多可能,李安顯然比斯科塞斯來得更早,也走得更遠。

《綠巨人浩克》作為李安的第一次嘗試,應該得到應有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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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超級英雄電影,被李安賦予了獨特的氣質,是漫威漫畫改編電影中的一個“異端”(當然不屬於漫威宇宙之列),當年上映時,票房平平,爭議一片。

《綠巨人浩克》不僅讓李安身心俱疲,甚至一度想要放棄拍片,直接退休。

時至今日,就電影本身來看,仍然還有不少人認為《綠巨人浩克》是李安敗筆之作。

大眾題材與個人風格的割裂,還是類型與內容的脫節,拒絕它的觀眾有自己的想法。

但每每提到它時,李安似乎還是會閃過一絲遺憾或委屈,說那是“落到縫隙”的感覺。

前有《臥虎藏龍》(2000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後有《斷背山》(2005年),奧斯卡最佳導演、威尼斯金獅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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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在中間的《綠巨人浩克》看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因為《與魔鬼共騎》(1999年)的慘敗——3200萬美元的成本只換回了63.5萬的票房,成為“1999年賠錢率最高的片子”,李安覺得自己在美國再也不會有電影的邀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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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是李安的經紀公司(創新藝人文化經紀公司,簡稱CAA),還是與其長期保持合作關係的美國獨立電影電影公司“好機器”,都很相信他。

李安又在江志強、徐立功的幫助下,三人以公司的名義向銀行貸款,找保險公司作保,東拼西湊,才有了後來的《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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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臥虎藏龍》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各大電影節上大放異彩,全球總票房超過2.13億美元。

是時,李安進入好萊塢的熱門導演之列,環球影業才放心地把一億五千萬美元的鉅額投資交給李安,讓他放手去拍這部漫威的《綠巨人浩克》。

高投資、大製作顯然是吸引李安的,除此之外,還有電影技術的魅力。

雖然李安對漫畫題材並沒有那麼感興趣,但就像武打片,它能讓李安有機會去探索更自由的想象,漫畫類型其實給了李安一個拓展其電影廣度的好機會。

電影中樂此不疲的漫畫排版式的分割畫面、多重視角,以及電腦特效技術都讓李安興奮不已,他甚至自己穿上動作感知服,親自捕捉綠巨人動作表情的質感。

李安曾與他的製片人特德·霍普討論過一個問題:如果用電影來表達剋制的情感而不是那種磅礴的史詩感會有多困難?

對於李安來說,這個問題放到他的每一部電影裡都是可以繼續討論的,而這種剋制在《綠巨人浩克》裡尤為明顯。

但《綠巨人浩克》的大多數觀眾們,顯然不需要這種剋制,他們想看到正義與邪惡的對立中英雄形象的張揚。

不過李安從未妥協,我們在之後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等影片中,看到他一直都在嘗試用最先進的技術去關照最細膩的人性

李安還表示,《綠巨人浩克》加深了他對電影技術的理解,沒有這些經驗,就很難有後來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視覺效果。

轉而又說,《綠巨人浩克》最大的問題是他把整個故事看得太嚴肅了,應該更輕鬆些,而不是一頭扎進對人物心理層面的追根問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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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所有人都明白,李安只會拍李安的電影,而不是漫威的電影。

那個時候的漫威還處於發軔之初,還未開始建立其龐大的工業帝國,電影的攝製、發行還要依賴好萊塢的大製片公司。

2002年,由漫威漫畫改編,哥倫比亞出品發行的《蜘蛛俠》席捲全球,用動感十足的動作場面和“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普適價值,打開全球電影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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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球看到了超級英雄IP在銀幕上的成功,不僅給出1.5億的攝製經費,還不惜花同樣的重金用於宣傳發行。

原本票房口碑表現平平的電影,在發行方轟炸式的市場策劃下,最終賺回了成本。

李安說,電影活了下來,他也就“活”了下來,但他意識到一個問題:通過宣傳誤導觀眾,會使電影無法公平地說出自己的話,這使他很不自在。

就像他的電影不會強加給觀眾某些固定的價值,誤導觀眾,而只是溫和細膩地展示他對人和世界的觀察,關照他的個人思考。

以至於發行的最後一個月,李安十分煎熬,幾乎每一件事都會讓他想起《綠巨人浩克》。

而在劇本籌備之初,李安也煎熬了很久,否定了好幾版劇情,最後才決定動用從《飲食男女》(1994年)便開始合作的編劇詹姆士·沙姆斯改編的版本。

詹姆士·沙姆斯的故事講述了瘋狂的科學家大衛·班納為了創造出超人類的軍事機器,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充當實驗母體,改變生命基因,還將變異的基因遺傳給了兒子布魯斯·班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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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致長大後的布魯斯在一次實驗意外中遭受了巨大的伽馬射線輻射,激發了基因的變異,一旦憤怒就會變身為一個綠色的巨人,強大的破壞力能摧毀一切。

李安認為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個屬於他的綠巨人,它是怎樣產生的,它又是怎樣的可怕,以及如何去控制它、戰勝它,這是電影所思考的。

而“科幻片絕對不是憑空想象,要在尊重科學的基礎上才能作出劇情的合理安排”,這是所有的科幻電影都首先應該秉持的原則。

為此李安付出了很多努力。

從科學知識的角度,他專門研究了很多生物學知識,例如細胞是如何發育擴展的,一個人在怎樣的生長環境中才會被異化成一個怪物。

從文化的角度,李安必須著意綠巨人的行為舉止,思考這些行為背後所代表的文化精神,以及它在特定環境中的象徵,它又會對大眾產生怎樣的影響。

這些李安看得“太嚴肅”的問題最終塑造了這部電影的獨特氣質。

而在表現形式上,李安首先想到的是恐怖片

所以我們能在《綠巨人浩克》的開場看到典型的恐怖片拍攝手法,昏暗幽閉的實驗室,冷冰冰的科學儀器,瘋狂的科學家和可怖的動物實驗,大量的信息元素應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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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分割畫面和多重視角的使用一方面讓視覺的節奏提速,一方面又更加立體地展現事件進行時的全貌,不僅是影像的,也是對紙質漫畫文本排版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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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參照在敘事放緩之後,顯得有些老派又有點突兀,甚至有些間離效果,時不時地用媒介的特徵來提醒觀眾電影本身的在場。

就是說,觀眾在觀影時會被提醒:自己正處於“看電影”這個動作,而不是直接進入劇情完成共情。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間離能讓觀眾保持理性,從而進入電影所營造的思考環境之中,生成多義性的解讀。

說到這,似乎有些過度解讀,除了後來的《製造伍德斯托克》(2009年)延續了這種方式之外,我們在李安的其它電影中也很少再見諸如此類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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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還是致力於製造電影幻覺的。

但他電影中哲學式的思考還是有理由讓我們相信,李安的電影是需要觀眾參與解讀,他創造的電影世界不是止步於影像表層的視覺結構,而是需要深度挖掘的。

毫無疑問,《綠巨人浩克》也是這樣的電影,也可以說,這是它區別於其它漫威電影的本質特徵。

但是李安對漫威電影的延伸,顯然讓觀眾感到不適,而且很大原因在於,是李安來拍這部電影,而不是由其他熟悉此類型的好萊塢導演來執導。

《綠巨人浩克》與他之前的作品無論是題材還是形式,都相去甚遠。

不過這並不是無跡可尋:誰又能想到,以東方身份拍出其“父親三部曲”之後的李安,又執導了完全西方氣質的《理智與情感》(1995年),並大獲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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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面對《綠巨人浩克》的失利,李安多年後還是不禁疑惑,“我覺得那片子也挺好的,跟我成功的片子一樣,我一樣地拍,我覺得差不多,為什麼人們不看呢?”

有人覺得是因為片子節奏太慢,文戲太多,綠巨人砸得不夠過癮,他們其實並不關心超級英雄的心路歷程。

觀眾對後來愛德華·諾頓主演的《無敵浩克》(2008年)的接受度就明顯要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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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敵浩克》確實加快了節奏,也有更多的動作場面,較前作在視覺上有很大的提升。

但不得不說,電影整體敘事也變得更加平面,完全避開了前作中李安關於布魯斯原生家庭問題的探討,而主要圍繞軍方對意圖變回正常人的布魯斯的圍追堵截。

最後,影片也沒有明確指出綠巨人的去向,解決布魯斯的身份認同問題,只在激烈的動作戲之後草草結尾。

也就是說,《無敵浩克》更接近現在的漫威電影了,但也不再是某個導演的電影了。

而李安在《綠巨人浩克》雜糅了很多精神層面的探討,比如伊底普斯情結(戀母情節)的影響、父子關係的壓抑,以及身份認同的焦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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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並不是說它們更加高級,而是它們使作為異化的人的綠巨人更加豐富,也更加有血有肉,有更多的內在支撐

就是說,綠巨人作為一個基本沒有語言塑造的角色,必須在人類的環境中去識別他,避免他在電影中僅僅作為一個變異的生物而存在。

所以,李安把布魯斯·班納的精神層面刻畫得越生動、深刻,我們就越能感受到他作為綠巨人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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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快的節奏有損於這種心理的塑造,這顯然不是李安想要的效果。

另外,《綠巨人浩克》之所以那麼嚴肅,是因為它的悲劇底色,而且是一種古典的崇高悲劇

李安削弱了綠巨人常規意義上的英雄形象,更多展現的是他的憤怒與命運捉弄下的狼狽——父親埋下的惡果是他所無法抗拒的。

而我們從羅斯將軍的口中得知,多年後布魯斯從事與父親相同的研究領域,更是有一種宿命式的悲劇色彩。

為此李安設計了一場父子之間戲劇性的對峙,兩人在戲劇舞臺般的場景中,像古希臘悲劇那樣把衝突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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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此處才是真正的高潮。

布魯斯在父親的否定中,把身體中最大的能量釋放出來,這種能量不僅吞噬了大衛·班納,也將布魯斯內心的壓抑衝擊得粉碎。

正如李安所言,《綠巨人浩克》也是一種形式的家庭電影,他拍的不是一種特定的類型,而是融合它們,並扭轉它們。

但在類型所帶給觀眾的觀影期待下,這種融合和扭轉是難以取悅大眾的,“有時候電影一炮而紅,有時候像《綠巨人浩克》,反應平平,倒令人火冒三丈”。

李安從未忽略觀眾,也從未無視市場,電影與外界發生關係才能產生意義,他的電影從未曲高和寡,而總是嘗試帶來一些新的東西。

這種東西或者是電影本身,從膠片到數字,一直走在科技前沿的李安從不畏懼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或者是在電影中獲得的,對作為物質的人的界限與擁有思維的人的無限的思考,像楊德昌導演說的那樣,在電影中延長人的生命。

因此,《綠巨人浩克》的失敗還是帶給了李安不小的打擊。

這種打擊與之前《與魔鬼共騎》的慘敗還不完全相同,因為從前一部《臥虎藏龍》,到《綠巨人浩克》,李安幾乎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電影失敗後,緊繃著他的那根弦,斷了。

如前所述,李安一度認為自己再也不會拍電影了,想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想要直接退休。

沒想到此時站出來鼓勵他繼續拍電影的,是一直反對李安從事電影行業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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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父親給予李安的第一次事業上的鼓勵,也是唯一的一次。

父親告誡他,如果他現在就停下來,父親會非常難過,要李安“披上鎧甲繼續往前衝”。

一生奉獻給教育事業的父親還贈予李安一幅字,“入山不必太深,下筆不必太濃”。

遺憾的是,父親沒能看到《斷背山》的成功,還在李安猶豫是否接拍時便去世了。

李安說,他一生的內心勾結都是和父親完成的,這在李安的電影裡再明顯不過。

而《綠巨人浩克》是李安電影事業的一個重要節點,也是父親與未能傳承父業的兒子和解的一個契機。

儘管這部電影幾乎不會出現在李安的導演簡介裡,但它仍然是李安的一部極其重要的作品。

沒有它的鋪墊,可能李安對電影的大膽嘗試還要再往後推遲一些。

而且,《綠巨人浩克》的出現就已經證明,李安有能力處理各種不同類型的題材、不同形式的拍攝手法,以及東方西方的多重視角。

所以,當我們談起李安作為一個偉大的導演時,不僅要談他的深刻性,更要提到他的豐富性、多義性

而李安本人也曾說過,他想以一部搞笑的喜劇作為自己電影生涯的最後一部電影。


張靚蓓:《李安傳:十年一覺電影夢》,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

【美】柯瑋妮:《看懂李安:第一本從西方觀點剖析李安的專書》,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美】安東尼·考夫曼:《希望為電影:“紐約無成本製片之王”到產業革新先鋒》,北京:文化發展出版社,2017年版;

【美】白睿文:《光影語言:當代華語片導演訪談錄》,廣西: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上海電影資料館:《SFA·人物|李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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