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豬事

許松華

【散文】豬事

  說豬事關乎國計民生,也許並不誇張。作為中國人必不可少的食材,豬肉一直雄踞各大消費指數榜單。被戲稱為“中國豬肉指數”(China Pig Index)的CPI指數中,僅豬肉一項就有2.5%的權重。

  我以為,在所有肉類中,最不可或缺的是豬肉。我買豬肉分兩大類,一類是土生土長的本地黑毛豬,一種是商場超市賣的白毛豬。後來知道這種白毛豬實際上是洋種豬。

  本土黑毛豬與洋種豬的口味相差太大了。本土黑毛豬皮比較厚,切時較費手勁,炒的時候有香味,熟肉一入口有種甘甜味,與別的菜一起炒,立刻讓其他菜精神百倍,“清鮮醇濃,百菜百味”,可謂是對本土黑毛豬的絕佳概括。洋種豬肉皮薄,切起來很輕鬆,炒的時候有股寡淡的水味,吃到嘴裡有股腥味,而且沒有咀嚼感,吞下去時讓人反胃。

  儘管我在生活上很白痴,但對本土黑毛豬肉和洋種豬肉,眼光卻很毒。即使是剝皮豬肉也能一眼分清,自信任何豬肉販子都騙不過我的眼。本土黑毛豬肉,不論是肉白還是精肉,顏色都有些暗。而洋種豬肉色澤光鮮,白肉耀眼有光澤,精肉鮮紅,文理打眼,這樣的肉我是堅決不買的。

  但是這種堅持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隨風消散。

  一份統計資料顯示,三十年前,本土豬佔據市場的90%以上,而十年前,只剩下2%。現在呢,恐怕只剩下百分之零點幾了。

  在世界商業豬養殖場,人工授精已經成為主流。1頭公豬隻能負責25~30頭生產母豬,而相比之下,人工授精體系的1頭公豬則可以對應300~500頭母豬。在效率為王的時代,顯然人工授精成本更低。世界各國人工授精的比例幾乎都在75%以上,在丹麥更是達到90%-95%。放眼世界,有性生活的豬已經不多了。目前雄霸國內市場的洋種豬料肉比為2~3:1,而成華豬料肉比高達6:1。也就是說,養一隻成華豬夠你養兩隻英國豬,換你怎麼選?

  由此,不禁憶起母親養豬,那可真是慘淡經營。

【散文】豬事

  在那個缺衣少食、饑饉氾濫的年代,蘿蔔丁、大麥飯管飽就叫滿足,能吃上紅薯就叫富足,能吃上一頓飽飯,那就只管做夢,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放在懷裡。山上連羊啃的小樹也沒有,路邊連牛吃的草也沒有。人和牛,羊,豬,狗……整天慌慌不安的找吃食。漫山漫坡,漫場漫院,到處都是餓得哞哞哞,咩咩咩,哼哼哼,汪汪汪的悽惶叫聲。除了小孩,人餓了不叫,只是黑了眼睛四處撞,眸子裡冒出一股狠毒的凶氣。每到傍晚,我餓著肚子坐在門洞,看到豬的癟肚子撞著腳杆扭麻花似的一遛小跑,聽著豬哼兒哼兒的叫聲,感到了那聲音裡有刀子,豬肚子裡有無數十丈獠牙,足以把所有人卻吃光,心驚肉跳地擔心豬會一口吃了我。我不斷的向田野望,可是哪兒見母親收工的影子?

  那時提倡豬的全身都是寶,豬是農家寶。豬確實全身都是寶,豬糞還沒有下地,就有大人或小孩提著筐跑到尾巴下接著。豬沒有吃的,拉的都是黑糊糊、清汪汪的稀,一不小心就會弄人一身,但是沒有人迴避,撿到豬屢反而滿心歡喜,心滿意足,得意的向周圍人炫示。豬確實是農家寶,至少是我們家的寶。我父親那時候的工資每年還不了缺糧款,他的工資等於都交公了還不夠。家裡四個孩子靠母親一個人掙工分養活,而實際上,她掙的工分只能掙到她自己的口糧。換句話說,她把自已口糧分給五張嘴吃。儘管她每天飢腸轆轆,還要撫養比自己食量更大的四張嘴。按說,這種情況下根本無力養豬,然而越是這種情況越要養豬。這種悖論燭見生之辛酸。

  牛和羊根本養不起,豬在家庭經濟中佔據核心地位,是貧寒農家的存錢罐,是全家的盼望。我家的潲水只夠養一頭豬,除了掙工分,母親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摟豬草上。春天田頭地角的麥麩草細嫩鮮美,可是那時生產隊勤於除草,搶草的人又多,往往沒等草冒出頭就被掐光了。自留山和自留地也被當資本主義的尾巴割光了。母親每天為豬的吃食操透了心,每天沒亮就到幾十裡外的山上割一捆草回來,再挑水做飯上工。可是這哪裡是草?只能當柴火,豬聞了聞,表示不吃。母親犯愁了好一陣子,後來想了一個辦法,把這些草都打碎漚成稀糊餵豬。有時我半夜醒來,還看見她在一盞油燈下拼命地切草。若到秋季,她偶爾半夜去生產隊田裡偷割點紅薯藤。我經常眼饞的望著她切紅薯藤,責怪她怎麼不給人吃,要給豬吃。她忙得大汗淋漓,聽煩了,就會說:“養你還不如養頭豬!”

  豬出欄是我們全家最開心的時候。一年到頭為豬忙,卻很少能吃到豬肉。家裡急需錢用,豬大多都被賣出。賣出前兩三天,母親用最好的吃食餵豬。比如我們曾經吃的麥麩和大麥,這時候都被用來餵豬了。賣豬稱豬時通常在午後,這個中午,母親甚至不惜用稀粥餵豬。我們幾個孩子都圍著豬槽看,羨慕豬的福氣。我終於忍不住問母親:“為什麼把人吃的都給豬吃了?”母親說:“豬這時候吃飽就要多出幾斤重,一斤豬肉能給你一個學期的學費,再添點錢能抵你的一件襖子!”我們便都不說話了,同時越發感到肚子餓得慌。

  1976年我家養了一頭箭豬。箭豬是母親的叫法,那頭豬身子長,也肯長,可是也特別健,經常跳出石欄門,到田地裡去找吃的。那年的雨特別多,特別大,至今我還記得當年廣播裡的兩句話:“百年古樹連根拔,千斤巨石逐水流”。有一天半夜裡,我被一個炸雷驚醒,猛然坐起身來,看見滿屋都在流淌著小瀑布似的雨水。驚魂未定間,見一盞油燈在風雨中搖曳,知道母親起床了,卻未見她的人影。我連喊了幾聲娘,也沒有應答聲。我爬起來,看看院子裡,瓢潑的大雨帶著呼嘯聲,好像無數鬼哭狼嚎。黑漆漆的夜空,偶爾被一道二當亮的閃電照徹長空。我又大聲喊了幾聲娘,聽到雨中有一個微弱的應答,順著聲音,在閃電的余光中,我看見母親小黑炭似的背影。她的頭低到藏紅薯的洞口,拿根棍子往洞裡捅。我知道洞裡面睡著我家那頭箭豬。我問母親在幹什麼,母親大聲說豬不見了。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上,感到家裡一下子空了。我喊:“我來幫你找。”我便和母親撲到夜雨中,爬上後院,搜索過竹林,越過小山,面對一望無際的麥地。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大雨嚎嚎地下,到處像山呼海嘯。我顧不上膽怯,對母親說:“我們分頭找。”當我和母親分開時,我才感到自己是多麼害怕。麥地被雨水灌成了泥漿,我戰戰兢兢的從泥漿裡拔出腳,開始灌漿的麥穗像無數鬼怪環伺在我的前後左右。在雨中走了一段時間後,我的膽子開始大了些,搜索過幾畦麥地,正要放開腳步去找豬時,頭頂的天空突然霹靂一聲,好像天咔嚓一下裂了,化成無數的碎片落下來,整個大地都在顫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回家的。當我看到身子下面汪著一潭汙水時,母親溼漉漉的、蒼白的臉出現在門口。我問她:“豬找到了嗎?”她說:“找到了。”然後我就不省人事。等我醒來時,聽見母親惡狠狠地罵:“你怎麼不死了啊!”並且看到一道白亮閃電中瓢潑似的大雨,知道母親正揹著我走了很長一段夜路,快到鄉醫院,然後頭一歪,又昏過去。此後,一連幾天高燒不退,差點死了。

【散文】豬事

  後來想想,母親找了一夜的豬,有揹著我走了那麼遠的路,在暴雨中揹著我越走越重,越背越累,不是到了根本無力支撐下去境地,怎肯狠心咒自己的兒子?

  賣豬的那天晚上,是母親最幸福的時候。她在油燈下數著一沓錢,終年烏雲密佈的臉上難得地綻放出笑容,總是念叨說:“明年養一頭豬娘就好了!”這樣唸了很多年,有一年終於買回了一頭母豬仔。母豬出崽時,我們一家人都圍在豬娘邊看豬崽,都感到輕鬆,感到生活有了盼頭,有了明天,覺得那些豬仔是那樣可愛,心裡對那頭豬娘充滿感激。

  伺候母豬是件苦差事。母豬生產後身體虛弱,食料差點,豬窩太熱太冷或太溼,母豬就會生病。母親幾乎每天都要打掃豬窩,給豬窩鋪上幹松的稻草。豬生病就要了她的命,她必須抓緊治,不治母豬兩三天就會死。那時候沒有手機電話,光是找獸醫就要跑斷腿。母豬生的七八頭豬崽,總有一兩頭很弱,由於食料、氣候或流行病,稍微照料不周,豬崽就會死去。有時母豬也會壓死豬崽。母親為照料豬崽,常常不能睡安生覺。她一夜要起床幾次,看看母豬是不是壓著了豬崽。

【散文】豬事

  賣豬崽,我們這裡叫“養豬散窩”,是家中難得的盛事。“散窩”那天的“養豬”吃得跟人一樣好。母親也用最熱情的態度,盡家中最好的招待,來款待“捉養豬”的人。

  母親拿著那一沓賣“養豬”的錢時,是我們歡天喜地的日子。生活的五彩光芒在我們眼前閃爍,跳動。我從中懂得了什麼叫富足。但是晚上母親算賬時,卻發現賣“養豬”的錢比成本多出不多,但比養淨出欄豬划算。在母親艱辛的操持下,我們家養了幾年母豬。那幾年是我們家最富庶的日子。

  給母豬配種豬是母親最難堪的時候。她趕著母豬翻過幾道山,淌過幾條河去往鄰村,沿路上總要受到村民們的人戲笑和打趣。我揹著書包路過,有時聽到他們的戲謔,感到自己羞紅的臉。但是母親,似乎只是站在山崗上,望著飛向夕陽的一行大雁。

  後來經濟條件稍微好一點的時候,父親買回一個豬頭過年,我們那個歡喜呵,算是實實在在享受了一個“年”,至今我還能看見母親在油燈下切豬頭肉時露出的幸福笑容。

  那些年,母親總是說,養豬隻是個存錢罐。養豬成本高,還特別辛苦,細算並不划算。

現在,母親年事已高,不再養豬了。垸里人養豬的戶也不多。集中式、啇業化養豬已經成為一種趨勢。但是,效率為王的旋風,會不會席捲本土的黑毛豬呢?

  我的岳母和舅舅,都是識字不多的山裡農民。他們執拗地養本鄉本土的黑毛豬。他們用一瓢糠,一瓢潲水,用日日夜夜的辛勞,餵養著自己的希望。大山深處的舅舅甚至用粥餵豬,他的豬肉特別好賣。價錢與別人的一樣,豬肉卻特別好吃,這樣的生意誰不願意做?

  有一天,我告訴舅舅:“換養洋種豬,你養一頭豬的成本可以出兩頭豬,你還會不會養本鄉本土黑毛豬呢?”

  他抽了幾口煙,想了好久,說:“我還會養黑毛豬。”

  我默默地想,總有一些人,用最笨最慢的辦法,用最執拗最不計得失的精神,在清苦中堅持,挽留一些東西。

【散文】豬事

  建設美麗鄉村,開展廁所革命的那會兒,岳母跑幾里山地,特地叫我去幫她把她的那兩頭黑毛豬趕到新豬窩。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很掉底子,不想去。後來到底撇下面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兩頭黑毛豬趕到新豬窩,出了一身暢快小汗的時候,我望著安詳地掛在西山上的夕陽,自個兒笑了:人常說活著的意義,什麼是活著的意義?幫岳母把豬趕進新豬窩,這算不算一種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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