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我為什麼死活不在北大中文系?

作者舒晉瑜

吳小如:我為什麼死活不在北大中文系?


吳小如先生(1922-2014)

拜訪吳小如先生,是萌生已久的念頭。2012年5月18日,北京大學召開《學者吳小如》出版座談會,其實也是為紀念先生90歲誕辰,因他聲明不組織生日宴會,不接受禮物,他的學生們就以這種樸素的形式祝賀他的生日。那天他又因病未能到場,這個壽星缺席的慶生會,開得真摯感人。

吳先生先後師從遊國恩、俞平伯、周祖謨等先生,學養深厚,深為學界推崇。他對《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所作的貢獻,深深為學生們感念,受到海內外學術界的重視和好評。他主編的《中國文化史綱要》重印多次,獲“北大優秀教材”之譽。

近年來,他被稱為“學林警察”,對學界不良現象的批評毫不留情;他研究京劇,並寫了70萬字的《吳小如戲曲文錄》;擔心父親說自己“不務正業”,他以“少若”的筆名發表小說、詩歌;他擅長書法,卻從不以“書法家”自居;他自言“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最大快樂,以講課為主要‘嗜好’”,在北大中文系孜孜不倦執教28年,為何選擇離開?90歲的吳小如,何以如此鍥而不捨地做著像小學教師般的糾錯指謬的工作?他的心裡藏著怎樣的憂慮?

6月18日,記者如約拜訪吳小如先生。房間格局不大,傢俱也是80年代的立櫃、平櫃,床上整齊地放著書籍報刊。先生清瘦得很,但精神不錯。他說,自己有些顧慮,因為一說就是些不合時宜、跟時代的潮流“不配合”的話。

吳小如:我為什麼死活不在北大中文系?

真學術偽學術不分

我們總是說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可是社會上對於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的學術成果,從上到下重視不夠,而且,偽學術跟真學術分不清楚,越是偽學術越容易名利雙收,越容易討好讀者。比如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不能說誤人子弟,至少也在誤導觀眾。我只看了老朋友周汝昌的講座,別的都只是掃一眼。一些主講人連基本常識都不過關,原文都講錯了,但是名氣很大、又出書,銷路還挺廣。

有人講《紅樓夢》,還得到了周汝昌的好評,可是他講的東西,凡是研究《紅樓夢》的沒有同意的,他還續寫了《紅樓夢》,還賣得很熱,要我說,這都是偽學術。

學術普及,你得傳播正確的,不能傳播錯誤的,不能曲解古人的話。真正有學術價值的東西,通俗不了。只能是一部分學術變得相對通俗,不能要求所有的學術、所有研究學術的人都通俗化。對通俗可以提倡,也不能冷淡不通俗的東西。把高深的學問變得通俗化,確實有這麼個需要,得往正路上引。通俗化不能庸俗化、媚俗化。

我的一個學生叫彭慶生,十年時間寫了《初唐詩歌系年考》,收入《國學研究叢刊》,36萬字,一分錢稿費沒拿到,自己掏錢買書送人。現在學術界就是這麼一個風氣。越是學術文章,越是得自己掏腰包拿去發表。這樣的話,學術能振興嗎?

為什麼離開北大中文系

陸志韋先生和中文系高名凱先生跟我沒有私交,1951年,他們把我從天津調到燕京大學,待了一年。1952年院系調整,我留在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好多事情,都是破例,講師沒有帶研究生的,我就帶過一個研究生。那時候我做講師,我編的教材,印了幾十萬本,被美國好幾個大學拿來做古漢語教材。夏志清在香港文學創刊號上寫了一篇文章,說凡是搞中文的,都應該讀讀吳小如的《讀書叢札》。現在很多學者也在編文學史,編多少本也沒用,課時太少。那時候我在中文系講文學史,一個週六學時尚且講不完,現在更是講不完。學生一考研,忙死了,考研不注重專業課,注重外文、政治。書是書,課堂講授是課堂講授,沒法代替。

我當了28年講師,1980年中文系第一次恢復評職稱時,我直接從講師當了教授,工資加了23塊錢。wenge結束,中文系黨委開會,我的學生裡有好幾個是黨員,他們透露說:“內定了你是‘秋後算賬派’,對你不利。”在中文系,主要是人事問題。從1952年到1980年我在中文系,我的課最受歡迎,結果,學生告訴我,提升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提吳小如。

不在中文系,是因為中文系的環境,對我來說很不好。我離開中文系,決定調到中華書局,檔案都調出了。王學珍是老北大,他登門道歉,說你是北大老人,你別走。我說:“我給北大看門都幹 ,死活不在中文系。”

北大歷史系主任週一良先生和鄧廣銘先生三顧茅蘆,他們勸我說:到歷史系來吧!我不是搞歷史的,到了歷史系後,也沒發揮我的長處,變成邊緣人物。週一良先生的書裡,就說我在歷史系也沒受到重用。他們當初調我,主要為培養青年教授,培養研究生,可是我只培養一個人:孔繁敏。1991年,我69週歲在歷史系退休。《學者吳小如》裡,有學生提到,我不應該離開中文系,可是,wenge以後我是第一個離開的。有一次紀念吳組緗誕辰一百年週年,我有個發言,全場學生給我鼓掌,中文系系主任坐我旁邊,坐不住了,他打了好多“補丁”,解釋了半天。老實說,“我愛國,但guo不愛我”。

吳小如:我為什麼死活不在北大中文系?

我不寫傳,不給自己樹碑立傳

學生們說預備給我過90歲生日,出一本《學者吳小如》,我很高興,別人都是死了後出一本紀念文集,我活著時看看這些文章,看看大家對我評價怎麼樣,免得我死後看不見了,等於是追悼會的悼詞我提前聽見了。實際上,收進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實際內容。作者裡有些是我學生,有些是學生的學生,好些我都不認識。看了以後,我想:這評價準確嗎?好話說得太多了。我有一個學生已去世,叫沈玉成,寫文章批評我對他不留情面。他說:“連我這老學生都受不了,所以吳先生到處受擠兌碰釘子,一生坎坷。”我幾十年的處境就是如此。

但是我沒後悔過。我這人,一向就是主張表裡如一,而且我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對名利看得很淡。名利對我來說根本是身外之物。當我年富力強,我想培養青年人,青年人不找我;現在有些人要來找我,可是我年紀老了,又有病,處境不好。

“言寡尤,行寡悔”,是說做人說話要問心無愧,做出來的事情不至於做完後悔。但是這話有意思,人不可能一輩子不說錯話不做錯事。不管別人滿意不滿意,而是自己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不是說,說的話一點兒沒錯,不做別人不滿意的事情,那就變成滑頭了。

有人勸我寫回憶錄,我不寫。寫回憶錄等於給自己樹碑立傳。鄧廣銘先生生前有一句話:活著時絕不給自己樹碑立傳。

學術警察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古人說,吉人詞寡。我還是說,有機會我還是說,我對於簡化漢字有一個意見,讓簡化漢字能夠永遠生存下去,首先得把本身的缺點都克服了,才能在社會上站得住腳。簡化漢字出來五六十年了,一點兒沒改。武松的“松”和肉鬆的“松”變成一個字了,還有“種”,宋朝有姓這個姓的,念沖,現在變成種地的種,不在簡化筆畫,而在於把字合併了,可是在繁體字裡,這個字還有它的生命還有它的用處,這樣不就毀了嗎?

好多廣告也好,文章也好,只要有繁體字,就老出錯。有一本雜誌用繁體字,可是老出錯。它的書在香港臺灣北京同時出版,這不丟人嗎?我要求學生懂繁體字,懂草書,懂古文字。有人問我,念中國古典的東西有什麼必讀書,我說就兩本,或者說是三種,一個是《四書》,過去清朝有一個話:“詩四觀”,詩是《唐詩三百首》,四是四書,觀是《古文觀止》,要我說,國學必讀書要這三種就足夠了。把這三種書從頭到尾都念過,都背過,那你的國學基礎比現在碩士、博士、博士後都要強。

有人稱我是“學術警察”,我對這些也不在乎。要我說,現在不是學術警察太多,而是太少。我就覺得,電視、電臺、報紙都是反映文化的窗口,人家看你國家的文化好壞都看這些個窗口,結果這窗口漏洞百出,好些是亂七八糟。我看不過去就寫文章,別人認為我是多管閒事。

我二十幾歲時寫過大量書評,不是所有事情全鋒芒畢露,我還有做人的原則,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還有一條,己之所欲,不強施於人。否則,必然很糟糕。

吳小如:我為什麼死活不在北大中文系?

我不是書法家,我是教書匠

我是文革後加入作協的,1950年代初,北京第一次文代會我參加了。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是想當作家,後來發現不行,我興趣不在文學創作,而在於研究古典。1940年代,我寫過短篇小說、散文,寫過古體詩,用的都是假名。我父親認為在報紙上投稿是不務正業,所以我年輕的時候用“少若”的名字發表作品。我在作協登記時,筆名就這一個。

我教中學時,要教文言文和古詩。我不想做古文家,也不想做詩人,我為了深入作品,我就實踐。所以我會寫文言文,會寫舊詩,那還是二十幾歲,為了教書,才下那個功夫。

那時我替沈從文編副刊,邵燕祥來投稿,那時他才15歲,我比他大11歲,我們倆加起來不過40歲。可是邵燕祥大量的散文、小說、詩歌大概經我手發表的,很多很多。

書法最關鍵的是,功夫在書外,意思就是說,有兩條,一是多唸書,一是做人要好,這是最基本的。我父親有一條,做學問首先是做人,首先人品要好。這是中國傳統的美德。到書法本身,只有一條,就是路子正,別學邪門歪道,古人講橫平豎直,寫字,字得規範,寫出來的字得規矩。臨帖,最好不臨古里古怪的帖,也別臨顏柳的帖,勁都在外頭,搞得不好容易出毛病。最好還是先練“二王”的字,王羲之、王獻之,我說過一句話:“學書必自二王始,譬猶築屋奠基址。”

父親認為我寫楷書不夠料,上中學後寫草書還像樣,父親說就走這個路吧!到我教書了,我就不練字了,可是我有一個學生,是鈕驃的哥哥,叫鈕雋,他跟我學寫字,他說,您有基本功,為什麼20年不寫字,假如不撂下,至少寫得比現在好!這算是給我的警告,三年困難的時候,好的紙張沒有了,我的鋼筆都是名牌鋼筆,怕在壞紙上寫把筆磨壞了,太可惜,就用毛筆寫講稿。從那會兒,一直到2009年我生病,我一直在練字。我到現在感激他。

現在人人都是書法家,我不承認自己是書法家。得在書法史上起一定作用的人,才可以叫書法家。我不是書法家,我是教書匠。

吳小如:我為什麼死活不在北大中文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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