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研習君在之前聊小說題材、人物時,多次提到過

畢飛宇《推拿》,可見是真愛粉一枚。他擅長用特殊的角度去寫較特殊的人群,人物與環境、他人及自身的衝突都和強烈,描寫也有細膩,確實好看還有回味。今天看到《環球人物》採訪他的文章,畢飛宇講到了自己“拆解小說”的方法,非常實用,大家趕緊來看(內容有刪減)。

內容/陳娟;來源/《環球人物》


畢飛宇一向很“宅”,這幾年除寫作外,他最上心的事就是“小說課”了——2013年春,他成為南京大學的特聘教授,開設講述中外經典的“小說課”。在課堂上,他講蒲松齡、曹雪芹、莫泊桑等作家的作品,帶著學生經歷一次又一次的“經典小說之旅”。這些講稿被集結成書《小說課》,於今年初出版。“我把自己假想成小說的作者,將小說一一拆解。”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小說課”傳遞的是寫作技巧和經驗,“並不一定就是對的,只是打開另一扇進入小說的門而已”。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打開這扇門的意義是什麼?”記者問。

畢飛宇沒有直接回答,講了自己的一次經歷:2005年,法國一處海灘上,兩位攝影師為他拍宣傳照,忙乎了兩個小時。其中一人突然躺下,讓他從面前走過,咔嚓咔嚓拍個不停。當時他覺得很好笑,為什麼要躺著拍?後來轉念一想,為什麼人家不能躺著拍呢?換一個角度,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發現。“讀小說也是如此,可以坐著看,也可以跪著看,躺著看。”

“從前往後讀作品,從後往前讀作者”

畢飛宇記起去年在課堂上講《阿Q正傳》,講到阿Q調戲小尼姑,小尼姑很憤怒,罵道:“斷子絕孫的阿Q!”他停下來,發起一個討論:如果這本小說是你寫的,你會如何去罵?學生們給出各種答案,有說臭流氓的,有說臭不要臉的等等。

“為什麼魯迅選擇‘斷子絕孫’這四個字?”畢飛宇緊接著拋出問題,大家面面相覷。

“從前往後讀作品,從後往前讀作者。”

這時,畢飛宇開始梳理整部小說的脈絡:阿Q最終死了,因為被懷疑偷東西;為什麼被懷疑?因為有偷東西的前科;為什麼偷東西?因為必須離開故土;為什麼離開?因為口碑不好,沒人敢用他;為什麼口碑不好?因為調戲了吳媽;為什麼調戲吳媽?因為焦慮沒孩子,想和吳媽生一個;為什麼焦慮?因為小尼姑的那句罵。一點一點往上推,最終找到作者“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寫作技巧。

這樣的小說課,畢飛宇陸陸續續講了10節。每節課兩個小時,他以作者的視角,理出小說邏輯的、非邏輯的脈絡,聽了他的解讀,不少人最直接的感受是“好像從未讀過這部小說”。

他講《促織》,稱它“在極其有限的1700字裡鑄就了《紅樓夢》一般的史詩品格”,同時指出其在思想上與西方小說的差距——《促織》的主旨依然是舊式的,“他在提醒君主,你的一喜一怒、一動一用,都會涉及天下……它只是‘勸諫’文化的一部分”;他評點《項鍊》,戳穿了關於這部小說定位的誤解,“這不是什麼揭露資產階級的虛榮,歌頌勞動的可貴的小說”,它講的是“契約精神”,也就是“借東西要還”;至於海明威的《殺手》,他像放電影一樣,將小說中的刀光劍影一一揭示出來,讓讀者看到對話間蘊含的殺氣,看到海面下更大的冰山。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畢飛宇講經典自有畢飛宇的味道。這味道源自他的幽默,讓整個文本變得歡快,叮咚作響,回味無窮。他講張愛玲的“冷”,“我要是遇見張愛玲,離她八丈遠我就會向她鞠躬,這樣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

再如,談起汪曾祺文字的幽默,他覺得用“會心”更合適,“它屬於溫補,味甘,恬淡,沒有絞盡腦汁的刻意”,並提醒大家不要隨便追求幽默,“幽默是公主,娶回來固然不易,過日子尤為艱難,你養不活她的。”

拆解小說,然後用在自己的寫作上

作家在成為作家之前,必然先是讀者。“什麼叫學習寫作?說到底,就是學習閱讀。你讀明白了,自然就寫出來了。”畢飛宇說,他還由此得出結論:閱讀的才華就是寫作的才華,寫作是閱讀的兒子。

可以說,畢飛宇的寫作成長史,也是一部閱讀史。

童年時,他就開始讀長篇,如《劍》《高玉寶》《歐陽海之歌》等。他不只讀,而且很快就學會將“讀”轉化為“寫”。三、四年級時,教語文的父親輔導他寫作文,要求將一首詩改為記敘文,講地主欺壓小孩的故事。畢飛宇很快聯想到《高玉寶》,“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等詞信手拈來,還寫“孩子的身上一件衣服都沒有”。父親讀後,用紅筆在作業本上一頓劃拉,“寒風呼嘯”等都被劃去。最後問他,怎麼可能一件衣服都沒有呢?“我非常生氣,都想咬他。”畢飛宇回憶說,後來才慢慢明白父親的刪改——文章必須符合基本事實。

1978年,14歲的畢飛宇離開父母,到縣城讀高中。一有空,他就去圖書館讀書,開始接觸傷痕文學,讀王蒙、叢維熙等作家的作品。高二那年,因看了王蒙的《當你拿起筆》——畢飛宇將之稱為自己的“第一本寫作指南”,他開始寫作,並按照刊物上的地址投稿。當時,王蒙剛開始“意識流”的寫作,在小說《夜的眼》裡,王蒙寫道:“咣噹一聲,夜黑了。”一下子擊中畢飛宇,他開始不自覺地模仿,把類似的句子用到作文裡,自覺得意,語文老師卻很不待見。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高中畢業,又復讀了兩年,畢飛宇考到揚州師範大學中文系讀書。大學裡接觸的大都是西方文學,博爾赫斯、海明威等都是那時讀的。他真正知道自己可以寫小說,是在一堂寫作課上。

那是1983年秋,黃申壽老師佈置寫作文,畢飛宇開始炫技,繼續“意識流”寫作,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沒有邏輯,完全依靠人物內心世界的意識去寫。老師將之拿到課堂上,批評說“這位同學寫了一大堆廢話”。他自然不服氣,當面和老師爭執起來:“你的方法早就過時了,我這才最厲害。”

黃老師沒有生氣,反而課後邀請他到家裡吃晚飯。飯後還把他送到小區門口,叮囑說:“你好好寫,我看好你。”他至今難忘那一幕,“整個人都不一樣了,走路時肩膀都聳起來了,脖子也直起來了,覺得自己真的很行,可以走小說這條路。”

畢業後,畢飛宇被分配到南京特殊教育學院教書。閒暇時給刊物投稿,但“退稿退得快發瘋”。後來,他做了一件事:拿出海明威的作品,夜裡沒事之時,拿一張紙,一支筆,把小說整篇整篇往下捋,每個字、每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像庖丁解牛一樣,捋小說的結構、邏輯、語言等。“一片葉子,它是怎麼長起來的?沒人知道,但是,當葉子枯萎,拿在手上抖一抖,除了脈絡,別的都掉光了。回頭再看葉子,簡單了。”

(這個方法確實非常有效。每天讀點故事app簽約作者毒蛋糕也用過類似的方法:“拿網文舉例子,列出一份受歡迎的網文清單,看免費部分,把這些文的人設、情節轉折爆點寫出來,試著把這本書的大綱推出來。”這樣拆解幾部網文後,對它們的人設、情節點設置、講故事的節奏就會基本有數了。)

拆解小說,讓畢飛宇明白“小說好在哪裡”,之後用在自己的寫作上。1991年,他的處女作《孤島》在《花城》上發表。這部小說講述了3個人意外來到揚子島,並在島上進行權力爭奪。當時的文學界,“先鋒寫作”正盛行,受其影響,《孤島》的語言也滿是先鋒味。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之後的《敘事》《楚水》等作品,依然沒能擺脫先鋒的痕跡。這種過於注重小說修辭的寫作,讓他感到困難,一度寫不下去。直到1994年的一天,他突然問自己:

你為什麼不把眼睛睜開來看看當代的生活呢?他意識到應該“低下頭”,將目光轉向當代生活,隨即開始走上現實主義道路。

寫疼痛的人物,是因為渴望更自由舒展的人生

《哺乳期的女人》是他轉型的開始。小說發表於1996年,講述斷橋鎮的兒童旺旺和爺爺生活在一起,因為對母愛的渴望,啃咬了一個“哺乳期的女人”慧嫂的乳房,在鎮上引起一場軒然大波。這部小說聚焦女人、留守兒童和老人,有著明顯的現實批判,獲得了首屆魯迅文學獎,後來還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引起人們的關注。

它被認為是畢飛宇的成名作,但他自己不這麼認為,“寫出《青衣》,那個叫畢飛宇的作家才真正出現。”

《青衣》的靈感來自《揚子晚報》。1998年的12月,《揚子晚報》刊登了一則報道,一位身染沉痾的藝術家在北京演出時,救護車就停在人民大會堂西門外。畢飛宇被這個故事擊中,匆匆結束手裡的一個短篇小說,開始講述青衣的故事。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筱燕秋天生是個青衣胚子,“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這個性格偏執卻充滿力量的女人,真正把畢飛宇推到人們面前,“好像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在談論她,談論青衣”,畢飛宇回憶說,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在寫作上立住了。緊接著,《青衣》被拍成了電視劇,徐帆演筱燕秋,被認為是她最好的角色之一。之後,又被舞蹈家王亞彬搬上舞臺,一演好幾年。

然而,也是在那一時期,畢飛宇發現他失去了目標。他很清楚地記得,整整13個月,沒寫一個字,他始終在等,而且害怕:自己這麼年輕,就一下子不能寫了?等著等著,突然有那麼一天,《玉米》出現:村支書王連方的大女兒玉米,十幾歲就成為家庭的頂樑柱,照顧弟弟妹妹和母親,原本要嫁給鄰村的一個飛行員,但因家裡出了醜事,不得不嫁給一個和父親差不多歲數的鎮上幹部。隨後,兩個“妹妹”《玉秧》《玉秀》也來了,作家畢飛宇又回來了。

如果說鄉土女性三部曲講述的是過去,那麼2008年創作的《推拿》,寫的則是現在進行時,講述了一群盲人推拿師內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不管是筱燕秋、玉米,還是盲人推拿師,畢飛宇的筆下都是平凡的小人物,用他的話說都是“疼痛的人”。“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我寫的小說人物內心都那麼疼?都不舒展?其實可以反過來看,結論就是

我對內心舒展和人生自由多麼地渴望。”畢飛宇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寫作讓他和父、子更近了

提到南京,這個他生活了近30年的城市,畢飛宇回憶起自己換房買房的一段經歷:2003年,他和太太看中對面的房子,售價5500元一平方米。等到一個月後付款時,漲到5700元,太太勸說不買了,畢飛宇執意要買。付款那天,他拿著一摞自己的書,擺在售樓經理的面前,說:“這是我寫的書。”最終,經理給他打了個折。

用書換取折扣,也是無奈之舉——寫作為他帶來盛名,卻並沒有帶來太多物質上的利益。他還提到一件小事,太太最近去看望在美國讀書的兒子,他沒有同去,因為9月份正好要去美國參加一個活動,可以順道看下兒子,“路費就省下了”。

對畢飛宇來說,這兩年最大的變化是拿起了手機。2015年8月,兒子去美國讀書的前一個月,他買了一部手機——此前他從不用手機。但他和兒子並不經常通話,偶爾的聯繫就是短信。他也從不把作品拿給兒子看,直到有一天兒子和他說,“你跟《青衣》裡的筱燕秋最像,都很偏執”,他發現兒子是懂他的。

在和兒子相處的過程中,畢飛宇也漸漸理解了父親和他之間的感情。父親一向沉默寡言,面對他也無話可說,這種疏離感持續了很長時間,常常令他感到煎熬。在《推拿》完稿的前三天,父親突然失明。“那一刻,我握住了父親的手,感受著另一個有著血脈關係的男人的溫度。”

畢飛宇:寫作是閱讀的兒子,作品裡有我的過往和未來

就在3個月前,畢飛宇站上《朗讀者》的舞臺,讀了《推拿》中的一章,獻給自己的父親。讀到“後天的盲人不一樣了,他們經歷過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鏈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也就是煉獄……”他的眼中有些溼潤,但沒有落淚。

在畢飛宇的“人生小說”裡,每個人都要經歷3個時代:童年的藝術時代,青春期之後的哲學時代,中年之後的史學時代。“中年之後你要印證這個世界。現在的我,更多的是回望和反思——我的人生是什麼?去看看我的作品列表和目錄,那就是我的過往,我的未來也將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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