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隱藏的段子手——林黛玉

《紅樓夢》裡,要說段子手,誰都會想到王熙鳳,不曾想有一個藏得很深的,那就是林黛玉。

林妹妹是個口裡不饒人的,你看別人是怎麼說她的:

小紅和墜兒私聊時,被薛寶釵發現了,薛寶釵又是個最怕得罪人的,三下五除二使個計策,就把鍋給了林黛玉,於是小紅說“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剋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

史湘雲被她刻薄時,也說“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

就連李紈這個好好大嫂,也會笑“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

《紅樓夢》裡隱藏的段子手——林黛玉

刁頑的她是怎麼打趣人的?比如史湘雲這個漂亮姑娘,卻是個大舌頭,於是林妹妹就說她:

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麼愛三”了。

這種世俗打趣,類似於王熙鳳,全靠耳聰目明,你看林黛玉兩句話,就畫出了一個熱鬧咬舌的史湘雲,她又是個心思細密的,賈寶玉、襲人和晴雯鬧彆扭,林黛玉就跑來,先是說:

大節下,怎麼好好兒的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

這裝得何其天真?!於是惹得寶玉和襲人都“撲嗤”的一笑。

一秒鐘把局面化解完,這個“腹黑”的小姑娘就上線了。

她就去找補“二哥哥,你不告訴我,我不問就知道了”,然後拍著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這不恰恰是晴雯諷刺襲人的點“連個姑娘都沒掙上去”,於是襲人分辨自己是丫頭,她只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賈寶玉和襲人的曖昧關係,心直口快的晴雯是說“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林黛玉則是“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這都是藏不了拙的緣故,同樣都是聰明人,薛寶釵難道看不出來?但她一定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林黛玉甚至晴雯這點聰明,都有點像王熙鳳“水晶心肝玻璃人”,雖不像王熙鳳那樣機關算盡,但心裡明鏡似的,伶俐太過,倒沒有惡的行止,只是言語不讓人。和王熙鳳不同,林黛玉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姑娘,自然少了油滑,多了嬌憨。

比如賈母讓惜春畫畫,姊妹們幫她思量畫畫用具,薛寶釵最懂,就一一說明,賈寶玉寫下來,等她長長短短筆墨紙硯說了一堆,再念道“生薑二兩,醬半斤”時,林黛玉就忙給她補上“鐵鍋一口,鐵鏟一個”,薛寶釵不解問她拿來幹嘛,她就“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啊”,引得眾人都笑起來。

等到《紅樓夢》版搜索引擎薛寶釵,告訴她“粗磁碟子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了火,是要炸的”,引來眾人心服口服時,她也不肯服輸,而是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說悄悄話“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想必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引來探春笑個不住,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

想來,當時林黛玉不過是十來歲一個小姑娘,正當是天真的年齡,賈寶玉剛入園時,也說過“園中那些女陔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林妹妹雖然心思多,後來又看了閒書,但仍脫不了愛嬌,加之本來就是個惹人憐愛的,她又缺愛,這和身世脫不了關聯,後來也依賴過薛姨媽,所以這種發自本能的求關注也好理解了,偏偏她美而慧,又有拔尖被關注的資本。

所以薛寶釵把她按在炕上,要擰她臉時,她也是馬上求饒“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呢”,把閒書一段也扯上了,不但眾人覺得她可憐見,薛寶釵也不好和她鬧了,反而給她梳理起亂了的頭髮,你看這時候的她,笑嘻嘻的“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多古靈精怪,簡直讓人愛煞,所以自古說林黛玉只會哭的人,多半根本沒好好看《紅樓夢》。

《紅樓夢》裡隱藏的段子手——林黛玉

再來說說她的急才。《紅樓夢》裡的腦洞都開得很大,比如前文王熙鳳能立馬想個辣辣的生薑,賈寶玉哄林黛玉時也能立即胡謅個老鼠偷香芋,林黛玉也不遑多讓,呆雁也是脫口就來。

比如賈寶玉要看薛寶釵左腕上籠著的紅麝串,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看著雪白的胳膊,心想“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林妹妹撞見一吃醋,就想了個呆雁來教訓他:

薛寶釵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口裡說著,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難為她想得倒快,且這種本真半假的行徑,比他倆平時真動氣,鬧的哭哭啼啼好太多,於是賈寶玉也只能“揉著眼睛,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的”。

林黛玉還有個眾人不及的特色,是考據型幽默。

雖然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林黛玉初進賈府時,也入鄉隨俗說只“些許認得幾個字”,但愛書的毛病沒落下,劉姥姥進大觀園時,看怡紅院倒像是小姐的上等閨房,瀟湘館反倒是那位哥兒的書房,“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所以林黛玉說笑,才能“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

比如賈寶玉嫌棄薛寶釵討好賈母,只會點些熱鬧的戲,薛寶釵就說他不懂,念一支《寄生草》給他聽,於是他“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妹妹當然不爽啊,於是一語雙關的打擊他“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妝瘋》了”,《山門》又名《魯智深醉鬧山門》,是魯智深醉鬧山門,被長老打發下山的戲,《妝瘋》是《功臣宴敬德不服老》第三折,講尉遲敬德不肯掛帥出征裝瘋的戲,戲名無縫對接,可見林妹妹反應快。

又比如探春一天心血來潮,邀約大家起詩社,大家夥兒都是自詡有才華的,自然紛紛響應,然後這些詩翁就要起號了,探春喜歡芭蕉,就取名“蕉下客”,林黛玉就馬上笑“你們快牽了他來,燉了肉脯子來吃酒”,眾人不解,她就解釋“莊子說的‘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麼?快做了鹿脯來”,不過按考據流來看,林妹妹這裡有可能是記憶失誤,因為蕉葉覆鹿的典故,可能更多是出自列子而非莊子,具體是《列子》卷三“周穆王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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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王熙鳳一樣,關於林黛玉幽默,同樣也有濃墨重彩書寫的,就是劉姥姥來了大觀園後的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林黛玉直接以母蝗蟲來做比劉姥姥:

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

等把眾人逗笑了,薛寶釵還誇她講笑話比王熙鳳更有味時,她又層層深入,說畫“人物還容易,你草蟲兒上不能”,老實人李紈就說她“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上頭那裡又用草蟲兒呢?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林黛玉就馬上接住自己的梗“別的草蟲兒罷了,昨兒的‘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呢”,等到大家爆笑,她自己也忍不住“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

這裡插個題外話,因為“母蝗蟲”的緣故,林黛玉遭了不少非議,認為她為人刻薄,就連紅學家周汝昌,都不忘在他註解的《紅樓夢》裡補上一句: 黛玉靈心慧性人所喜愛,惟口角輕薄我所不喜,即如大家嬉笑姥姥雖頑皮淘氣卻無侮辱之言,然黛玉之“母蝗蟲”一語直是開口傷人。我倒覺得林黛玉並非刻薄,不過是用典而言。

之前劉姥姥剛來時,聽見音樂,又喝了酒,喜的手舞足蹈,她就笑“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就用了《史記·五帝本紀》裡的典故,“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來形容,因為劉姥姥之前也自稱過“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剛好和牛重合。

同樣的,“母蝗蟲”也是如此,蝗蟲就是我們俗稱的螞蚱,它有什麼特點,就是蝗蟲過處,寸草不生,對於莊稼來說,它就是噩夢一樣的存在,什麼蝗蟲小麥、水稻、穀子、玉米、豆類、蔬菜、果樹……什麼都吃,蝗災時有多可怕,可以把作物食成光桿或全部吃淨,而劉姥姥是怎麼形容自己的“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行動上也是“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

把自己的菜也都端過來給他吃”“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個,就去了半盤子”,這樣大食量和“母蝗蟲”能吃卻有相像之處。

當然,林黛玉卻是小性,又愛打趣人沒錯,但縱觀全書,不同於鳳姐,她並無半點壞心眼,這個真正如玉的人,是容不得被玷染的,若是言語略略輕薄算瑕的話,也只是白玉微瑕而已,依然掩不住她是一塊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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