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要說賈雨村是《石頭記》裡最大的影帝恐怕沒人會反對。他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一肚皮權謀,為了飛黃騰達不擇手段,脂批多次謂他“奸雄”。明明這樣一個赤祼祼的權謀家、野心家、投機分子,竟然接二連三地騙過了甄士隱、林如海和賈政,藉著賈家的權勢一路攀附上去,平步青雲。

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書中給這位演技達到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水平的大影帝的“頒獎詞”是這樣的:

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同寅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滑,擅改禮儀,外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

為什麼心術不正之人往往爬得更快?

難道越是正人君子越容易被欺騙嗎?

“演技”是不是任何時代都行之有效的升遷術?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不妨解剖一下賈雨村這隻“麻雀”,梳理一番他的表演心得。

白手起家:為自己的企圖心明碼標價,並大聲喊出來

賈雨村最初只是個寄居的窮儒。比今天的“北漂”更慘些——還沒漂到京城呢就被困在了半道。

這賈雨村……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

祖宗的基業雖敗,但到底留給他讀書的本事和強烈的企圖心,就是“求取功名,再整基業。”一個人想幹成一件事,有沒有企圖心、企圖心強還是不強是第一要素。網上曾熱議“讀書有什麼用?”賈雨村就是最好的回答:讀書可以讓百年基業在毀滅後的廢墟中倔強重生。

此時的賈雨村除了夢想一無所有。他知道,要往上爬,就必須踩著別人的肩膀——踩著那些被他的夢想打動、心甘情願給他當人梯的肩膀。

甄士隱就是他盯上的第一副肩膀。士隱有錢。雨村知道神京路遠,光靠自己賣字撰文永遠也到不了。而進京趕考,是他眼下唯一的機會,錯過就是一生。

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釵於奩內待時飛

所以“恰值”士隱過來邀他赴宴,聽他“高吟一聯”雲:

玉在櫝中求善價 釵於奩內待時飛

稍後二人酒酣耳熱,他復口占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詩言志。這雄心勃勃的聯和詩像連發的兩枚炮彈擊中了惜才愛才、樂善好施的甄士隱——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

賈雨村完美演繹了一個志向高遠、懷才不遇的窮儒形象,拿到士隱資助的銀子後,等不及“缷妝”——佯裝酒醒等待天亮——就不辭而別了!

面對挫折:不是人人都會喜歡你,那又如何

賈雨村的仕途並非一帆風順。他被參革職後,“本府各官無不喜悅”,而他自己呢——

那雨村雖十分慚恨,面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了公事……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蹟。

此處有脂批:“此亦奸雄必有之態”。

可以斷定,賈雨村內心的“慚恨”並非出於道德良知上的愧怍,他知道同僚參他並非出於正義,而是容不下他。和同僚比,他有頭腦、手段高,既不肯分享又目中無人,同僚們豈能容他?他的慚恨更多是恨自己還不夠狠辣不夠圓滑。他表演得灑脫大度,是給對手雖敗猶榮的震懾,也是宣示他必將復出的決心。

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雨村出仕

他清楚自己有翻盤的能力和機會。當年他進京趕考一舉中了進士,全憑真才實學,並非不學無術之輩。做了幾年官,他看破了官僚體系內碌碌無為者甚眾,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他相信憑自己的才幹和營謀,必將重整旗鼓、再出江湖!

他看清了官場上後臺靠山的重要性。他相信憑自己有意散佈的聲譽、趨炎附勢的手段和敏銳的嗅覺,一定能夠找到更多更高的肩膀,“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所以你們不喜歡我,那又如何?老子就是喜歡看你們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攀附權貴:人們不介意被利用,但痛恨被遺忘

世家出身的雨村知道:官場是儒家的天下,未來他需要結交的那些權貴無疑都走的儒家正人君子的路子,而他的演技也必須按照這個路子來錘鍊。

儒家認為,君子是可以相看出來的。“相面”在中國歷史悠久,到了清朝,將“相人術”應用到官吏選拔風氣日甚。晚清名臣曾國藩曾著有《冰鑑》,總結這方面的經驗和體悟。其中就有“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的說法。意思是一個人目光炯炯、鼻直且正,說明光明磊落、為人正派;嘴大唇厚,為人忠厚;氣宇軒昂者必主功名;精神振奮者必享富貴。按這套理論,賈雨村很容易會被鑑定為“正人君子”、可造之材。這一點,就連甄家的丫環嬌杏也看出來了:

(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心中不僅嘆道,“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怪道又說他並非久困之人。”

眼鼻嘴唇是爹媽給的,氣概精神就得靠自己演練了。“吾養吾浩然之氣”,雖然孟子的本意並非如此,但到了賈雨村這兒,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效果如何呢?看看嬌杏和甄士隱的反應就知道了;後來賈政也喜他“像貌魁偉,言談不俗”,於是“極力幫助”。

賈雨村影帝般的演技,其精髓乃是識人精準,一人一個演法。和被他騙過的一干人相比,賈雨村儼然能夠更準確地把握對方的性格、好惡和為人,然後看人下菜碟,一拿一個準。

他知道甄士隱樂善好施,又喜交窮困有志之士。故而一力演好“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志存高遠的清儒形象,深藏內心的焦慮,二三年絕不直接開口要錢;而一旦銀錢落袋,明明心內狂喜,表面卻裝作不以為意——這功力絕對有抻勁兒、且拿捏到位!

他知道林如海世代書香,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故似乎無意間謀了黛玉西賓之席以待時機;他知道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故投其所好,謙卑依附,賣弄學問。所以如海說他操守清正,賈政也認為他滿腹學識——試問以賈雨村如此深厚的表演功力,什麼樣的君子不能拿下呢?

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林黛玉拋父進京,雨村依傍而行

這就叫“君子可欺之以方”,只要路數對了,大多數正人君子都是好騙的。

因為當人們在得意時不介意被利用,越被利用成就感滿足感越強,君子也是如此;然而人們痛恨被遺忘。所以當甄士隱落魄、賈家敗落後,這些幫助過賈雨村的人對他的遺忘和背叛如何評價當可想而知——但那又怎樣呢?此一時彼一時了。

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剔選盟友:沒有人真的想要公平競爭

賈雨村當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但他和他的盟友之間關係並不穩定,乃是亦敵亦友,時敵時友,而且互相演互相騙,近乎戲骨飈戲,好看得很。

先看冷子興。賈雨村為什麼能和冷子興成為好友?書中說:

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

這段話言外之意就是冷子興手段高明毒辣,正是賈雨村在商界、黑道上需要的“白手套”“黑打手”。而雨村也正是冷子興在官場上尋覓的保護傘。官商勾結能量巨大,後來為了討好賈赦鬧出的石呆子古扇一案應該就是二人聯手而為。雖說是狼狽為奸,但狼和狽也是相互瞞哄又相互忌憚的。冷子興就不說了,賈雨村呢,他和冷子興偶遇,先裝自己和榮國公同譜,又裝自己清高不肯攀附;後來又裝並不知道林如海和榮國府的關係……

賈雨村:權力是“演”出來的

門子是揣著演技來敲門的。當年的小沙彌一旦自報家門,驚得雨村坐不住,急忙接招往下演 :

便忙攜手道:“原來還是故人。”……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也。”

待討了門子的主意、摸清了門子的底細,終覺這個來自“出身之地”的故人太危險,“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賈雨村用演技對盟友加以甄別和試探,然後或打或拉,完全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了。

小人逐利,沒人真的想要公平競爭。冷子興也好,門子也罷,都是想借力雨村抄近道捷足先登的投機分子。但雨村豈是士隱賈政一流人物?碰上這樣的厚黑高手,只好自認倒黴了!

賈雨村越演權力越大,不愧姓“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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